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夜云国满天繁星静谧安宁,贺宥容跪坐于哨台座上,沉吟了许久方才再度出声。
“陛下应是不知,奴是将府侧室之子,自幼随正母长大。”
…嗯?
云伊儿没料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事,扭头看向对方,却见他的脸上并未有什么情绪,只是语气安静地叙述。
贺宥容顿了顿,指节在膝上缓缓叩着,像是陷入回忆般嗓音低沉。
“府中家父战功赫赫官至太尉,正母夫人是国都的仕宦贵女,族中权势同样显赫。夫妻家世习性相合,奴出生不久后,夫人便接连为家父诞下二子一女。
正是奴的三位嫡弟妹。”
夜云国因着有云巫灵血缘故,是男子生养女子出仕。云伊儿脑子里绕了好一会儿,这才明白过来对方说的这等状况放在夜云,究竟是如何出身。
夜云国奉得是一妻一夫终生不渝,就算是部族贵女与夫郎不睦,另在外找了别个男子,所生女子哪怕做了天大的功劳,也不允被纳入族中,不得和正夫所生登堂同住。
她想到这出后,登时明白自己方才那句说他计策难登大雅之堂,是拿刀捅了人家心窝,脸上表情立刻有些挂不住,弱弱地低语。
“你若是那什么…侧室所生,那岂不是就算当再大的官,立再高的军功,也难被家人正眼相看?
那可当真是憋屈无聊得紧,若是换做朕,宁愿不要这劳什子军功。”
“倒也不尽然,南华和夜云有异,庶出子女虽时常被出身所累,但仍有机会出人头地。”
身侧贺宥容还在继续冷淡说着,眸色瞥下像是在谈论什么不相干的琐事,穆地想起什么,又低笑了笑,摇头。
“只是可惜在奴家中…陛下说得倒也是不错。
奴从军不过几年,家父便因着功高好杀,被陛下赐死。
那是个冬日。奴大捷回城,却见抄家的官兵闯入府中肆意砸烧,府中家臣早已纷纷逃离,只留下几个不成器的弟妹哭乱挤做一团。”
他素来是寡言的性子,难得说这么多话。云伊儿见贺宥容脸色晦涩,便也没有插嘴打扰,只是缩了缩脖子安安静静抱膝听着。
贺宥容依旧无动于衷似的望向远处山寨,他的嗓音此刻已经有些低哑,眸色缓缓暗了下去。
“陛下可知,奴那时生母早已逝去。
抄府那日,早年间对奴轻薄相看的府中正夫人,跪在府里雪地中苦苦抓着奴的衣摆哀求。求我…看在她养育照料我多年的份上,救救她的孩子们。
呵,她的孩子们。”
他重复说着,喃喃着闭上眼。
黑衣男子半隐在阴影中的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云伊儿蹙眉瞧着,见他像是扬了扬唇,发出的声音低哑微颤。
“您可知,奴那时在想什么?”
“你觉着讽刺?”她被他逗起了兴趣,居然认真地顺着话头想了下去,设身处地思考一下后又皱皱眉,像是不开心地撇嘴。
“这权势倒真是个好东西,就连昔日看不起自己的人,如今也要巴巴地赶着去求。”
贺宥容听了只是摇头,轻呵一声低语。
“奴那时候在想…这落在地上的雪可真是白啊,白茫茫得渗下去,最后什么也没剩下,安静得让人生怕。”
云伊儿愕然,顿时失了声。
天子之怒,莫过于此。
她缓过来后忍不住抱膝把下巴颌搁在膝盖上,侧过头背对贺宥容小声嘟囔。
“…话虽如此,朕都没有看过雪呢。”
身侧的男子似乎是听到了她这句低低的抱怨,原本紧绷微沉的身子一顿,被逗乐般吐出口气忽然放松下来。
“那你后来大举率军屠尽西夷,算是戴罪立功,以表忠心?”云伊儿见他放松又问,低垂眸子喃喃。
“朕原以为你官至大将军,又立下战功无数,在南华国定是威风得紧。”
哪知那些震悚威名之下,竟是含着这般不可说的艰难。
她把这句话咽了回去,没说出口。
贺宥容只是抬眸颔首,没有去看她。
他眼中那抹不易察觉的哀痛已经看不到了,依旧是一如往常般晦暗漠然,沉声道。
“陛下说奴的计策阴险,难登大雅之堂。奴不想辩解什么,出身如此不得不搅弄这番浑水,如此相争罢了。陛下听也好,厌恶不听也罢,但凭您的意思。”
云伊儿摇摇头,一时没有言语。
贺宥容说的法子其实刨去那点心黑手段,剩下的不是不可行。
通过弹劾消除贵族党羽,打击其中权势这事池虞足够处理。但若是真正牵动到朝中大族的核心利益,同样身为贵女出身的池虞,只怕会难以真正发力。
说到底,方才乌啼霞说的对,还是苦于自己手下缺把趁手的刀。
可是这刀当真要从这一批手里的南岭贵女中挑吗?那方名册上的人几乎都是在各族中有一方成绩的人物,别说她自己不愿去选,剩下的谁又肯去当这双手沾血不落名声的活。
云伊儿颇为郁闷地托腮想着,指尖哒哒敲打着下颌。
一旁跪着的贺宥容余光扫见她这副模样,长眉微拧出声,“但奴还有一事想问,说来逾越,还望陛下恳同。”
——
云伊儿还沉浸在方才贺宥容说的那一席话中,夜云女子性子直率单纯,难见寡情之人,她虽是帝王,但听完贺宥容这通凄凉过往后也难得生出点怜惜。
结果见他又恢复成了之前那般漠然性子,愣神了片刻,一个没忍住扬起嘴角笑起来。
“贺宥容,你逾越的事还差这一件?说罢,朕不是那般恪守礼节的君主。”
“奴想知道。”
贺宥容神情不明地看了她一眼,朝她躬身跪拜,郑重发问,“陛下如此费心想要掰倒朝中大族,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一句话挑得明白,字字句句直刺云伊儿心头。云伊儿身形顿时一滞,鹿眸当即就眯了起来,直勾勾盯着他。
贺宥容被她如此看着,不为所动地弯腰跪在原地,脸上半点惊慌也无。
“既然你问为了什么。”
南疆满天繁星下,少女的赤裙微扬,说出的话语字字笃定。
“朕自然是为还朝堂之上一个清明,为这片山岭间饱受战争折磨的子民不再受自家权贵所欺。
嗯,待这些成了,应当就是你们南华所说的…山河清晏了吧?”
贺宥容一时没有动作,只是静静地跪在原地看着她。山间寨火映在他永不见天日般沉暗的眸里,竟也晃出了点微末亮光。
云伊儿说完这番正经话后忽的促狭一笑,又恢复成了以往的模样,“哎,你是不是觉着,朕方才要说是为保帝位安稳,不被权贵制衡呀?”
“奴自是不敢揣测帝意。
但既然陛下如此说了,奴认为也未尝不可当做一则要事。”
云伊儿看着身侧的男人朝她拜道,染着寒意的眉睫恭敬垂落,一向挺直的脊背在她面前顺从弯下。
他像是自嘲似的扯了一下嘴角,“奴知晓陛下本性纯洁,不愿去沾那等肮脏染血之事。可若是您当真为了社稷做到那一步又难以下手…奴愿受这遭人唾骂的活,为您寥尽微薄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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