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贺宥容在云伊儿肩头静静地埋着头,呼吸逐渐平稳下来。
他们并排坐在塌上聊了一会儿,两人听着窗外沙沙的风响,云伊儿忽然扑闪着眸子扭头问他。
年轻娇俏的少女是个直率性子,那点借势捉弄人的小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块,只听得她脆声说。
“说起来,朕这次能够查到灵戈部这些背地里的事,多亏了你在暗中协助。
记得之前你曾提过求赏一事。若是等眼下之事落毕,你想好要从朕这里讨些什么了吗?”
贺宥容沉默半晌,喉结滚了滚眸中显出回忆之色,一时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正在沉吟,腰上又被云伊儿不轻不重地推了一把,耐不住性子催问了一番。
“说嘛,朕出手很大方的,什么赏赐都肯答应。”
“当真什么赏赐都肯答应?”
云伊儿点头,便看到身侧坐着的男子深压口气,镇定不动地开口,“阿容想恳请陛下同意一事。”
他薄唇翕动一下,躬身朝对方开口,“此事做完,奴想请陛下准许奴参加十月初一的冥阴水祭。”
水祭乃诸国间一年一度祭祀亡人的节日,因着要深夜祭拜,各地城中当日需得开放宵禁,但如同贺宥容这般出身苦隶庭的戴罪奴仆仍旧不准参与,以防徒生祸乱。
云伊儿没料到他会提出此事,她算了算,十月据此时已是不远,又记起他家中被灭,亲族皆亡后倒也理解,一时内心说不出什么滋味,只是扭头若有所思看着他。
“机会难得,你当真不要金银财物?”她问。
贺宥容见云伊儿问完了话后便不做声,只是盯着自己,以为她又生了什么提防之心,连忙再诚恳拜道,语气端得小心恭谨。
“陛下放心,奴并非留念故人不肯向前,只是贺府众人悉数因奴而死,想要聊表慰藉罢了。
谋逆之罪,男子斩首午门无人收尸,女子充做教坊流放边疆。奴身为罪魁祸首,不该,也不能在独得恩典后,手握钱财枉自享乐。”
“你可以留恋故人。”
云伊儿忽的柔声,握住他拜下的手示意贺宥容抬头直视自己。
“朕不需你这般自惩自己,朕只问你一件事。你与朕在纳然一战后,确是通敌谋逆了吗?”
虽然二人心知肚明谋逆一事究竟如何,但他们因着顾及,还未当面聊过此事。
贺宥容直直抬头看着她,眸子一暗自嘲,“如今再说这些,已是毫无意义了吧。”
他见云伊儿一眨不眨地瞧着自己,沉默半晌,羽睫垂落低声道,“没有,奴并未谋逆。那些人拿奴的亲眷和军中亲信威胁,说…”
他有些说不下去,嘴角抿了抿强行镇定下情绪后开口,“按照律法,谋逆之罪,株连之人悉数该杀。但若我肯认下,府中女眷尚且还能有一活…”
“别说了。”
他还欲再解释,薄唇被一只微凉的手覆上。云伊儿蹙眉看着他,落在他晦暗眸中的目光悲戚哀伤,朱唇在烛影下喃喃张合。
“嘘,你别说了。”
她欺身将唇虚覆在自己掌背上,长而浓密的睫微颤,声音低落辨不分明。
“朕准许你参加水祭。”
灯中摇曳的烛花砰然坠落,浸在油中缓缓沉了底。
云伊儿送走了贺宥容,披着长发站在屋门口,眉目清冷地手执一盏烛灯,听着殿外竹林沙沙地响。
“陛下,夜深天凉了,早些歇息吧。”
刚来值夜的小宫侍站在殿门口,细着嗓子怯怯去唤她,云伊儿原本怅惘的眸色回神一瞬,清了嗓子去唤。
“绾玉。”
“臣在,陛下有何吩咐?”
嗓音微沉的女声自她背后响起,已经办完交代事宜的绾玉剑眉压低站在她身后,听得面前素裙墨发的陛下开口。
“等到明日,传信给尚在南华的谍报使,命她们去查清贺府被灭后残留的府中女眷下落,尽快报于我。”
她还想说些什么,唇动了动却又咽下,听得身后绾玉恍然开口。
“陛下是想去查贺宥容的亲人是否还在世?按南华律法,他犯下如此重罪后,家中主母应当是被杀了。至于那几个妹妹,就算是饶过一命流放边疆充做营妓。
听闻南华边疆苦寒严酷,那些女子也只怕是…”
她望着云伊儿默然不语的神色,不敢说出剩下的几个字。
“无论查到什么,都尽快告知于朕。”
云伊儿转身出声,将手中燃尽的烛灯搁在柜上,不再多言回了里屋塌上。
——
云层压暗,行宫东处的寨中一处隐秘小阁中,一身乌青长袍的白柳正脸色苍白地站在内阁中央。
他的左手五指以活结系着无数悬挂在空中的细密红线,红线上有银铃排布,尾端隐隐落在阁中角落处一个铁笼中,看不真切。
中央桌案上赫然放着一方异美的琉璃瓶。红线上的银铃一片死寂,那红线活像是活了似的,随着他的动作微微颤动,逐渐顺着线尾,向桌案红线密布处滑坠出一滴滴浓黑似血的液体,滴落进琉璃瓶中。
令人目眩神迷的香气逐渐从瓶中散出,白柳的脸上逐渐渗出冷汗,指尖更加小心地操纵起红线,眼看着瓶中逐渐被填满。
窗外忽的传来夜鸦凄哑的一声啼鸣,白柳心念一动手中不稳,只见一滴赤液便啪一下落在了瓶沿。
“唰——”
琉璃瓶沿骤然裂开,被蚀出一道黑烟。顷刻之间,剔透玲珑的瓶身瞬间崩出无数蛛网般细密的裂缝。
白柳脸色忽变猛地倒退一步,只听得满阁银铃大作中,无数黑液顺着损坏的瓶身汩汩流出,眨眼功夫便将琉璃瓶蚀成了一堆灰烬,在桌上焚出了大片大片的黑痕。
“该死!”
白柳暗骂一句,一把扯落红线顾不得解开手上活结,快步朝铁笼走去。
他举着蜡烛往里面一抬,看也不看便揪出来一个瘦骨嶙峋的男子。
男子双手反绑,腕上身上插着造型诡异连着红线的细银针,双眸紧闭脸色发黑,身上仅裹着张几乎不能遮体的灰麻布,已经是断气多时了。
他面露嫌恶地将这名奴隶丢去一边,正愤愤解着手指上的活结,听得身后有脚步匆匆走进,传来掌事宫侍赔笑的话语。
“公子,这做引之物急不得,还是早些休息,明日再寻新方子另试吧。”
“急不得?”
白柳瞪着桃花眼冷笑,“瞧瞧今日陛下说的什么,那姓贺的罪奴都站到我面前恃宠而骄了!”
“小公子,那汉人到底是个罪奴,想必陛下虽眼下得了趣,但总归会顾及他身份,不会…”
“他还有时间斡旋,我却是没有了。”
白柳解开了绳结把红线丢去一旁,嘴里愤恨低声道,“秋猎大选事关重大,谁也别想拦住我获胜。”
他说罢,没有理睬掌事畏惧的神色,把目光投向了阁台高处的一个老旧书架上定定瞧着其中的书册,眸中有狠意闪过,自言自语。
“若是再寻不得方子做引,只得动用昔日寨府中遗留的那些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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