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章
贺宥容眸色低垂地跟他走进一条窄巷。
静默隐藏在街角里的巷子昏暗偏僻,挡住了城门长街上纷乱的厮杀声。雨里掺杂着掩盖不掉的血腥气,他下了马踩在雨地里,面无表情地朝着前方走去。
战靴落在青石板上时发出沉闷的响声,在他的前方还站着不少身上带伤的战奴营将士,正围在一处安静地立着。
贺宥容走到人群边缘时,不少人给他侧身让了路,没有人说话,他只能听见大雨落在地上的淅淋声响。
终于,他穿过人群停下了脚步,沉默地望着巷子角落里的阴影。
双肩和背部被乱箭穿透的女子正拄着刀撑坐在角落里的地上,她沉静地坐着,像是一块冥顽的石。
在她的小腹,一柄还没来得及拔出的弯刀洞穿了她的整个右腹,已经变黑的血从那道可怖的伤口里淌了出来,不断地渗进雨地里。
贺宥容看着她,眸色在雨里沉了下去,握紧剑柄什么也没说。
她已经没救了。
“我们剩下几队赶到的时候,大人已经伤得太重。”
他身后带领他来的那名将士低声开口,贺宥容听出了语气里的强自克制,又听得他道。
“她是今晚第一个发现敌军攻入的人。后来她听说你率剩下的人赶到…她便想要见你。”
贺宥容没有做声,垂眸抬步朝那处角落走去。
他蹲下身来,静静地看着女子在雨中低垂,几乎察觉不到呼吸的头颅,将佩剑放下后道。
“我来了。”
许久没有回应,贺宥容看着湘月握着刀柄的五指在雨中泛着青白发颤,忍不住紧紧拧眉,忽的见她垂着头轻声道。
“你驰援的速度,比我想象中要快。”
贺宥容闻言只是沉默,又听得她静默喘息几声后轻哑道,“你应当不是初次经历这类事了吧。”
他低头看着自女子身下不断扩大的血痕,抿了抿唇角点头,“统领明察,这种情形,属下的确不是初次所见。”
“那我当时应该听你所言,无论如何也要杀了他们。”
他似乎听见湘月在轻轻地含着杀意笑,但她低着头,墨一样的发丝悉数散了下来,遮在侧脸上看不出神情,只能听到她又开口,“…不过如果那样的话,陛下会生气。”
贺宥容没开口,见湘月终于向后依了依身子,像是放松下来轻声叹出一口气,“既然如此,你应当已明白要如何做了。”
暗红的血顺着她的残甲淌了下去,贺宥容看到湘月那张挑目飞眉的脸在雨里苍白如纸,蜿蜒刻着罪奴纹青的侧脸被长发遮挡,只有那双黯淡眸子映着远处的火光微微发亮。
雨水浸透了他的玄甲渗进衣物里,连带着他布满旧伤的脊背也一起冷了下去。他闭了闭眼,像是看到什么似曾相识的旧日光景,点头。
“是。”
周围终于传来将士压不住的憋啜,贺宥容此刻想要去想些什么,再去说什么,最终只是沉声开口,“残渠不会在战奴营的手中失守,陛下她也不会有事。”
他低头,跪地朝湘月拜去,“属下不会辱命,请统领放心。”
暴雨中,他身后的将士们纷纷跪地,朝撑坐在角落的湘月拜下。
“这个给你。”
湘月松开了刀柄,刀咣当落在雨地。她在腰间摸出一块骨佩朝他丢去,贺宥容下意识接住,看到上面蜿蜒雕刻的战奴二字。
“从现在开始,你是统领。”湘月轻声道,她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已经没了力气,只是说,“没有人比你更合适了。”
女子的手在雨中顿了顿,颓然落在膝上。贺宥容看着湘月的眸子望向雨中逐渐放空,她的唇齿不住翕动着,用力想要拧眉,似乎在说些什么。
他俯身过去,听到了她微弱的话语。
“……好不甘心。”
湘月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发出来,带着尖锐的呛血声,满眼满脸尽是屈愤。
她像是已经进入了濒死时的回马灯,他从未在这个出身罪奴的女子脸上见过如此多的情绪,湘月的眸色时而怨怼时而黯淡,最后则陷入了一片明亮的空茫中。
“战奴营不能战败啊。”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语句逐渐混乱了起来。
“陛下还在…我们战败,会被墨知箐看笑话的。她…她出征时说好了要请我喝酒,我…”
磅礴的暴雨声掩盖了她的话,贺宥容抬头去看,看到浑身是血的女子撑坐在角落里,抬着头眸子大睁,已经没了光亮。
贺宥容垂眸一瞬,握着那枚骨佩抬手将湘月的眸子合上。
他神色冷峻地低头,拿起佩剑起身,从一旁替他握着枪的将士手里拿过玄枪朝巷外走去。
周围原本围在湘月尸身旁的战奴营将士原本还沉浸在悲痛中,见他已经独自朝巷外走去,皆纷纷对视一眼。
有几名朔影堂出身的随即跟上,剩下的人也纷纷跟了上去。贺宥容停在巷口,望着不远处的城门和不再上涨的地面雨水。
他的面前尽数是已经进城,踏马在雨地里飞奔,将沿街百姓屠戮殆尽的余越敌军,他望向不再涌入敌军的城门,侧头朝身后的将士问。
“先前派去邻台传令烽火的人,如今还是没有消息吗?”
“雨下得太大。”他身后的人摇了摇头,抹了一把未消通红的双目道,“信鸦,烽火…能想到的我们早已试过了,可根本就传不出去。”
贺宥容的眸子暗了下去,随即掩住了神色,冷峻地指向身后嘶鸣的战马,“你去骑上我的马,朝霞谷关方向快马加鞭,务必要告知陛下此处情形。”
那小兵愣了一下,随即朝贺宥容一拜低头喝道,“是,统领大人!”
贺宥容沉默地看着他避开敌军朝南而出,在身后将士的注视下轻吸一口气,握着枪走出长巷。
又是一轮奔腾的马蹄在他身边远去,他扭头,朝剩下的人道。
“剩下的人,随我封城。”
雨顺着贺宥容染血的玄甲滑下,站在巷旁的将士们闻言,皆是心头一震,只听得他又沉声开口。
“在陛下到来之前,不会再有援兵了。尚能守城的人,只剩下还在城里的我们。
战奴营众人皆为死士,我想,你们入营之后身经百战,远比我更清楚死士的含义是什么。
所以,我的军令只有一道。今日在城中的战奴营所有人,在陛下回援之前——守住残渠,保护陛下。”
巷子里的将士们动了起来,厮杀声响起,雨水之中,沉重的城门在贺宥容身后轰然关闭。
他看向随着城门一同被困在城内,双目猩红的余越敌军,漠然甩落了剑上的血水。
他的身后是举刀喘息的战奴营将士,贺宥容抬枪横拦在前,望向对面已然发现自己被困于城中,集结马队举起长枪迎面列阵的敌军,冷声朝身后开口。
“今夜你我在此,城在人在,城破人亡。谁若是再敢往后退半步,我便亲自拿他的头祭剑!”
他身后将士的身上有血水滴落在雨地里,静默之中,没有人后退。
敌军挥舞着刀枪奔来,贺宥容在暴雨中扫枪向前,雪亮的枪头在雨地中划过一道水痕,直直击向对面。
——
霞谷关到残渠的距离,日夜兼程需要四天。
云伊儿从沼林里脱离,几乎是率军一路狂奔赶到了残渠城附近。
沿路上她收到了战奴营将士的消息。残渠受袭,湘月战死,战奴营剩下的人皆由贺宥容带领,与靖司羽带领的敌军缠斗。
她还记得刚听到那浑身是血的小兵扑倒在自己面前,双目通红地将城内惨状一五一十报上来时,周围将士面容失色的情形。
原本骑在马上,仔细听着的墨知箐在听得那句残渠城破,战奴营统领战死后,原本平静的脸上赫然像是涌起了轩然大波,苍白着久久说不出话来。
众人不敢再多说分毫,一路披星戴月到了沧水附近。
一路上,云伊儿越是靠近残渠,越是心底无故惧怕起来。
她心中担忧,前后派出一批又一批的探子前去残渠方向探查,可不知为何悉数没了回应。
再加上雨势久久未尽,军中一时之间,竟是一片颓然之气。
残渠被袭的第三日深夜,她终于赶到了残渠城外。
沧水决堤,周围却不见一名敌军,只能嗅出雨中难以消磨的血腥与焦糊气息,和堆成小山被丢至城外的百姓尸首。
她同样没有见到守城的战奴营将士,云伊儿心下顿时恐慌到了极点,她身姿僵硬地拦住了同样脸色发白,意欲拍马上前探查的绾玉,催马来到了门前,只见渗着赤红血渍的城门紧闭,顿时慌乱地叩响了城门。
“咚——咚咚——!”
她身旁的随侍颤巍巍吊着嗓子在雨里一声声喊着“陛下驾临”,云伊儿却像是什么也听不见了,她盲目地一遍又一遍敲着城门,直到绾玉顶着大雨一把将她拉开,在她耳边急斥。
“陛下!”
“哈……”
云伊儿像是被这一声唤醒,她顿时大口大口弯下腰喘着气,抬眼时只见脸色铁青的墨知箐已经集结了攻城的军队,径直朝着城门冲了过去。
残渠城的城门是生生被撞开的,城门破开的一刹那,似是无穷无尽的硝烟和尸首呈现在众人面前。
困了三天三夜形同凶兽的余越敌军同夜云将士的尸体堆叠在倒塌的寨楼旁,周围是还未燃尽的残火。
整座城里看不见丝毫活人,云伊儿呆呆地望着面前的惨状,忽的挣开绾玉飞奔上马朝城内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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