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长梦(三)
他方才梦见了西戎城破。
细密的冷汗从贺宥容额上渗出，他压下胸口时断时续的心悸，深吸一口气，想要平复噩梦在他身上遗留的痕迹。
梦中满天的血雨似乎还在往下倾泻着，那次是一场恶仗，他手下领着的前锋被逼至穷途末路的敌军诈降引入了城中，凶穷极恶的西戎大将在大漠孤城中闭城伏杀，誓要全歼他们所有人。
无数编着长辫手持弯刀的西戎人和手持棍棒的西戎男子从城内的各个角落蜂拥而出，他身边的副将被砍杀了几个，挥溅的血落在他身上，分不清谁是谁的。自己则胸前和后背都中了刀，脊背被敌将的长刀从肩头一直到后腰狠狠划过，几乎见了翻开皮肉里的白骨。
一场仗杀到最后，他的身旁只剩下了不过百人。西戎的大将率人驱赶着城中残留的妇孺百姓站在城关上，横刀抵在他们的脖颈上逼令他缴械投降。
一片昏暗的血泊中，贺宥容没有松开手中握着的枪。他率先冲了上去。
此次征伐他惨胜而归，西北漠城中伏尸近万，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那是他第一次对平民大开杀戒，之后连年征战，皆是如此。
贺宥容坐在帐中床上，长眉拧着久久未松。
周围寂静，只能听得高原帐外呼啸的冷风和少女轻浅酣甜的呼吸声，贺宥容恢复了神色后放下手，羽睫在昏暗中垂落。
他不知自己近来是怎的回事，原本已经记忆模糊的陈年旧事，如今竟然在梦里频繁出现，还大有动摇他心神的倾向。
许是接近生母曾经居住的雪原，近乡情怯之下思绪繁多了。
贺宥容如此想着，听得身旁传来少女糯糯的一声唤，“阿容？”
他听见衣袂摩擦褥子的轻响，扭头去看，只见素裙乌发的云伊儿不知何时坐了起来，俯身在床侧桌案上擦燃了火石，点了烛灯过来。
“你怎么了？”
她的脸庞在豆火的映照下扑朔不定，雪肤在散开的乌发下似瓷玉般泛着光，皓腕抬起，指尖抚上了贺宥容仍在拧紧的眉心。
“瞧瞧，我便知你近来藏有心事…你睡不好？”
贺宥容方从梦中惊醒便被她看着这般模样，到底是辩驳不能，于是默默垂眸点头，“梦到很久前的事了。”
云伊儿张了张唇侧身过来，她坐在贺宥容身侧看着面前男子虚握住她抚在眉心的手，再度开口，“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近来偶有梦见我征讨西戎时，身边一些如今已经故去的将领。”
他顿了顿，见云伊儿没有做声，又道，“西北漠城时，我同手下的兵将被敌军引入城中大肆屠杀，身边副将为护我而死，我自己当时也受了伤。”
“伤在哪里了？”云伊儿问。
贺宥容扭头看着她，见面前的少女直勾勾拿那双鹿眸盯着他看，在豆火下忽闪的眸色颇有执着之意。
帐外呜呜刮着劲风，吹得两人住下的牧民皮毡帐子微微颤抖。贺宥容认真地看了她片刻，低头解开上衣的束带，露出盘亘着不少刀疤的劲挺腰背。
“这里。”
他的上身在豆火明寐中显出微亮的轮廓，烛光中宽肩上的肌肉线条一直流畅地蜿蜒到小腹，隐在阴影里腹肌分明的腰却是极窄，被女子随意环臂一揽便能紧紧抱住。
贺宥容屈起手臂抬手指了指右胸的那道深色疤痕，又朝她背过身去，乖顺地弯下腰露出伤疤任由对方查看，“后面那道最显眼的也是。”
云伊儿原是在苦隶庭时便对他肩上那道可怖的伤疤留有印象，闻言眸色闪了闪，坐在床上没有言语。
贺宥容背对她坐着，他听得身后片刻没有回应，正待扭头去看，忽的感觉一点微凉的肌肤在自己那道肩头旧疤上停留，随即缓缓绕着长疤转起了圈。
“妻主在做什么？”贺宥容心下诧异，倒也没回头，只是撑着双臂在膝上问她。
“嘘。”
云伊儿拿指尖在他肩头的疤上绕着，神情专注喃喃低语，“是大巫阿嬷教给我的巫术呢，像这样拿手指在伤口上转九圈，嘴里念着痛痛飞走吧，痛都飞走啦…身上的伤就会很快好起来。”
还是这么孩子气。
漆黑中，贺宥容忍不住笑了一声。他听见身后的少女专心致志地软声念着“痛痛都飞走吧，痛都快些飞走吧”，绕完了九圈后又探身过来问。
“怎样，你觉着好些了没？”
“很痒。”贺宥容如实回答，原本拧紧的眉头在昏暗中舒展开来。
“痒就是快好了。”云伊儿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信誓旦旦地抬指，又要转过身往他胸口戳去。
她的眉眼在摇曳的烛火下亮晶晶地像是镀了光，眉间一点坠云纹蜿蜒半隐在昏暗中。她没有多问他那时在漠城被屠之后都做了什么，只是专注地欺身，拿指尖在男子肌肉分明的胸口绕着圈。
“陛下。”
贺宥容无奈地叹气，他被对方的动作勾得呼吸不稳，吐出来的字尾音带了控制不住的颤抖上扬，闷哼一声连忙别过头去。
“陛下别闹了…微臣觉得好些了。”
“好些了？”
云伊儿爬过去去歪头，眸子落在他刻意别过去掩饰，隐隐红了的眼角上停留，眨了眨眼，“你当真好些了？”
“嗯，已经好了。”
贺宥容有意想要拨开她仍旧停留在自己胸口的手，但最终只是闷声点头，低声道，“不痛了，陛下不要欺负…”
“朕欺负你？”云伊儿看了看已经摁在对方胸口肌肉上的纤白五指，微愣过后随即了然，然后掩着唇轻笑。
她五指开始顺着他的胸口缓缓掠下，看着男子在她身下隐忍地挺胸低喘，然后忽的松开了手，见他眼角泛红颇为可怜地回望向自己，掩唇低语，“可是朕怎么觉得，是阿容在主动迎合朕？”
贺宥容成婚之后身子愈发敏感厉害，眼见着对方收了手一脸坏笑地弯眸看着自己，心知今晚逃不过被她一番磋磨，于是心底叹气强撑着颤抖起身。
明日两人还要早起去雪原深处，她深夜闹这一出，也不知明天骑马颠簸时还有没有力气了。
云伊儿仍趴在他身前，长发一晃一晃嘴角微翘，好整以暇瞧着他。贺宥容已经颇为熟悉她的路数，眉眼微垂艰难地抬手扯了扯她的裙角，将额头埋在她颈弯里蹭了蹭讨好，沙哑低语。
“妻主…狗儿想讨食了，还请妻主赏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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