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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章 何种心情


  天色向晚,满城炊烟。

  洛阳,东街,雪胎梅骨。

  后院深处的朱梅小楼里,璎璃站在二楼横栏处,望着院中开得正盛的梅林。

  繁枝点朱,阡陌相横。

  仲冬的风吹在人脸上,竟似觉不到冷。

  玖璃立身其后,看着女子的背影:“璎璃,公子的东西该收起了。”男子言罢,沉默少许,又道:“否则落了灰尘,公子定不喜。”

  璎璃面色平静地看着院中的梅花,一如往日一身劲衣疾服,衣色如血。“是了。都收起来吧。”她语声不曾起伏,左手似不经意般一颤,醒神来,颔首而应。

  雪胎梅骨如今已是江湖上人人俱知的惊云阁核心所在。

  九月至今陆陆续续有众多江湖中人前来拜祭斯人。

  离去之时,尽皆一声长叹:“从此江湖之上,再无‘人如红梅惊艳,舌如蛇蝎狠毒’的惊云公子梅疏影了。”

  双璃送至门口,无声抱拳,只再行一礼。

  梅香溢满的洛阳东街。

  原本隐秘而清静的酒肆深院——雪胎梅骨,成了惊云阁之主梅家逝去时,才终于浮现江湖的正阁、主阁。

  院中梅阁位于梅林前,与后院深处的朱梅小楼遥遥相对。

  阁中白烛静静燃着,与挂满的白幡无声映照,不时从案上灵牌前轻拂过,亦从灵牌后端放的骨灰坛前拂过。

  夕阳斜照的洛阳城,夜色渐深,寒风起,飞雪幽幽然落。

  璎璃站在朱梅小楼二楼、那一处梅疏影生前所居,一惯向南设有横栏的内室小廊里。

  一手执剑,一手握着掌心里那把空余扇柄的玉骨扇。

  青玉为骨,扇尾垂着一绾雪白的流苏,不染一点杂质,似绸似玉。

  曾是武林中享誉盛名,与“白衣红梅”一道成为惊云阁主梅疏影特征的名器——青玉扇。

  江湖之上。

  无人不识。

  玖璃望着璎璃的背影许久。

  方垂首转身唤了婢子入内,将房中物件一件件轻叠收起。

  璎璃背对房中诸人长时站在横栏处,红衣微覆轻霜,久未回头。

  待到晓月初升,夜风渐寒,她忽而轻声开口问:“几位长老最后定下,公子的骨灰何时入土为安?”

  玖璃立于房中,闻声回头看她,目中忧敛:“公子喜梅,最后由代阁主定下,此冬过后,梅花落尽时再将公子骨灰安葬。”

  “代阁主……”璎璃喃了一声,回过神来便忆起前日已将余老推举出,暂代阁主之位。

  玖璃眉间微拢。“余老虽明言小姐若回必将阁主之位移交小姐,但小姐之意,应是不会回来主掌惊云阁了。”

  璎璃微微颔首。

  “代阁主与其他三位长老商议后,决定来年春时,将公子葬在雪胎梅骨院中的梅林里,伴于老爷夫人身边。”玖璃续道。

  璎璃怔了怔神:“这样么……”顿了少许,她忽然喃道:“公子,会喜欢吗?”

  玖璃一愣,目中忧色更深,看着璎璃道:“长伴老爷夫人身边,定也是公子所愿。”

  璎璃目中空澈,“嗯……只是,公子能心安吗?”

  玖璃不由得震住,怔怔地看着璎璃。

  男子还待说什么,身后一名婢子唤道:“两位护法。”

  屋中收拾的女婢之一上前来,问道:“橱柜最上面这一件衣裙可要奴婢拿去洗了再一同收起?”

  “什么衣裙?”玖璃平声问道。

  婢子将手中托着的一方锦木盒慢慢打开。“就是这件朱梅百水裙。”

  璎璃闻话,突然回头看来。

  寒香隐隐的檀木锦盒中,一件红白相间的轻绸裙裳静静地躺在雪白绒毯上,折叠得十分细致平整。

  “这件衣裙数月前从南街行宫送回。”婢子悉心解释道:“两位护法当知,但凡外面送来或送回的衣物器皿,公子都会命婢子们重新洗过,方许拿入内室里……唯独这件衣裙,公子当时并未吩咐奴婢们拿去再洗,亲自接了……不知可是一时忘了。”

  婢子言至此处,面有悲色,续道:“公子虽逝,他的习惯婢子们却没忘,也不敢疏忽,故而来向两位护法问一声。”

  璎璃出神地望着锦盒里那一件绣有醴艳红梅的雪色长裙。

  玖璃踌躇少许,道:“公子喜净,洗过再……”

  说话间,却见璎璃一步步走近,缓缓伸手向那盒中裙裳。

  ……

  “你身上这件,是我娘生前最喜欢的一件衣裙。”

  “白雪红梅一向是我娘最为心喜的两样物景,这件白色曳地的朱梅百水裙正映了这两物。”顿一瞬,他续道:“是我父送与我娘的生辰之礼,我娘长时舍不得穿,一直藏于阁中此屋内。”

  “端木先生因助公子而弄湿了衣物,是属下寻来与她换上。”

  “若然失礼,端木即刻换下归还……”

  那人打断了女子的话,轻声言道:“我娘生前便住在这小楼内,当年我父于益州旧伤复发离世,临终前命我将他的尸骨带回。当日,我娘便穿了这件衣裙在门前相迎……依稀还记得她扶门而立,浅黛娥眉、泪染双襟的模样……今日回想,已经十年了。”

  “梅老阁主夫妻情深,端木敬之。”

  他垂首望向身侧女子,只低声道:“他二人确实情深,我父明言心之所在,方为归处。故而命我无论如何要将他葬回梅阁前,便是院中那些朱梅之下。伴于我娘身边。”

  ……

  指尖一颤,终未敢抚上面前裙裳。

  璎璃呆呆地看着盒中之物,“公子……”语声忽而哽咽。“公子……”

  一刹那间,泪流满面。

  分不清恍然漫上四肢百骸的钝痛,是心悸、还是心疼。

  ……

  九宫绝杀阵中,乱石倾落,那人毫不犹豫地推开自己,越过玖璃,欲往乱石中央那道白影身边掠去。

  “公子!!您在焦急什么?!您不管惊云阁……不管小姐了么?!”

  那人浑身一震,就那样僵在了原地。

  ……

  “公子……”眼前霍然一片模糊。

  她看向手中那把被惊鸿箭矢震碎的断扇,只觉一切清晰得让人无措。

  心,忽如锥刺,不经意间,疼得揪起。

  不得不忆起……当日毒堡门前,那人冲出掠向箭矢之下的白衣女子时,面上是何神情。

  忧急,凛冽,毫不犹豫。她能感觉到他的惶恐和害怕。

  他怕自己迟来一步,那人会死在铁矢之下!

  当一个人为另一个人舍生忘死的时候,还惧怕着对方会有一丝半丝的闪失……这是何种心情?

  蓦然间泣不成声,璎璃颤抖地几乎握不住剑。

  “疏梅轻雪自端华,离木枯枝枉作尘;若非孑影空孤零,怎知梅上冷如仙?”白衣红梅之人手执青玉扇凭栏而坐,倚身栏边。

  璎璃似又见了他面上一派从容随意的神色,伸手以扇尖轻轻挑住一片幽雪,如是吟罢。

  悠然的神情待到吟完,便露出几分怔色,而后目中便泠然。

  泠然过后,便是寂然。

  “公子……”

  “璎璃。”玖璃忧心地站在女子身后,眼眶已红。“公子已逝,我们、该放下了。”

  眼泪持续不断地滴落在锦盒旁,红衣的人哽咽一声,突然伸手一把抢过了婢子手中的锦盒。

  转身回旋,翻身从廊外横栏上一跃而下,飞纵而去。

  “璎璃!璎璃!!”玖璃惊震,慌忙追去。

  梅阁之内,灵堂上白烛摇曳,趴在案上骨灰坛边的雪鹞突然被惊起,瞪大眼看着红衣女子一把将灵牌后的骨灰坛抱起。

  余老正往梅阁里守灵,看见璎璃抱着梅疏影的骨灰坛快步行出。

  “璎璃!璎璃护法!你这是做什么?!”余老急步追来,不由呼喝出声,语声忧急。

  四下里惊云阁长老弟子俱被呼声所惊,急急赶来。

  玖璃飞身而至,亦挡在了璎璃面前。“璎璃!你想做什么?”

  院中夜风寒瑟,飞雪飘满。

  璎璃一把扯下肩上麾衣裹住怀中骨坛,另一只手无言按上腰间长剑。“我要带公子离开。”

  众人一震,尽皆惊住。

  “去他真正想去的地方。”

  长老南山一步上前,怒声斥道:“你胡说些什么!对阁主而言,哪里还有比惊云阁更重要的地方!快把阁主的骨灰坛放回去!”

  “没有。对公子来说惊云阁最重要。”璎璃咬牙:“可是他的心不在这里!此时此刻,公子已离了人世……”璎璃语声喑哑:“我不想公子还留下遗憾,不想直到最后,他还要压抑着自己的心……不得所念,没有归宿。”

  玖璃呆怔住。

  璎璃低头看向怀中的骨灰坛,眼泪早已模糊了眼眶。“‘心之所在,方为归处。’至少最后,我要让公子心安。”

  东篱闻话忧声上前来:“璎璃护法若是知晓什么,不妨说出来和大家一同商议,你这般贸然行事,我等又如何心安……”

  “公子自来骄傲,璎璃不会再多言。”红衣女子目光凛起,伸手拔剑:“只是今日,我一定要带走公子。”

  “你若不解释清楚!阁主的骨灰岂容你妄动?!来人!把她围住!”南山怒喝道。

  众弟子立时上前将红衣之人团团围住。

  玖璃霍而拔剑。

  余老见之一惊:“玖璃护法?!”

  黑衣男子转身背对璎璃面向阁中众人。

  璎璃握剑的手一紧,眼眶陡然更红。

  西园长老语声一凛:“小影刚去,两位护法这是反了是吗!”黑纱冷立的年长女子伸手便向腰间长刀。

  东篱立时出声阻道:“如今阁中已推举余老为代阁主,便让余老决断是否让璎璃护法带走阁主的骨灰吧。”

  南山骂道:“这怎么能行!若让小影骨灰流落在外,我们这些老东西还有什么脸去见老阁主?!”

  余老心头一颤,目中痛色,缓缓摇头道:“璎璃护法要么与我等商议清楚,要么把小影骨灰放回灵堂,否则……”

  双璃皆已凛神,双双握紧了手中之剑。

  余老看见,沉声道:“既是如此,为了老阁主的嘱托,我不能叫你们拿着小影的骨灰胡来。”下时便扬声道:“把他们拦下,切忌碰坏她怀中的骨灰坛。”

  “是!”

  众弟子拔剑而峙,正要动手。

  忽然一道蓝影从外掠来,纵入院中,肃面便道:“发生了何事?!”

  玖璃一怔:“……是小姐回来了。”

  众长老望见来人,心中大慰,余老上前急道:“小姐可是想清楚了?决心回来接掌惊云阁了?”

  蓝衣之人似是不曾休憩过、连日赶路而回,脸色冷白至极,闻言眸光一黯,许久默声。

  飞雪幽幽然落,夜风寒凛。

  不知过了多久,蓝衣的人凄笑一声,喑哑道:“嗯。小蓝已决定回来惊云阁,不会再回归云谷。”

  众人惊喜。

  而后由余老为首,尽皆向面前少女跪了下来:“参见阁主。”

  双璃怔了少许,亦驻剑而跪。“参见阁主。”

  蓝衣之人立身众人之中、幽雪之下,目光几分麻木空洞。

  那夜饮竹居内,青衣少年抱着白衣女子所说的一言一句,似乎又浮现在眼前、耳边。

  她扬唇间似是想笑,泪却陡然滑落下来。“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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