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拾陆:翩若惊鸿】
“从前尚且懵懂的时候,身旁有父母陪着,后来他们碌碌忙起来,整日不见人影。”我拿起一本《孟子》放在小案上,顿了顿,继续说:“父亲是书院里的教书先生,枕头边常常堆了许多的书,教我日日帮他整理着,我亦是无事可做,便拿起来读,遇着不懂的再问他,也便是半猜半懂的瞧了许多的书本。”又看着她笑笑:“那时候是闲来打发时光的物事,竟也做了这么多年。”
依兰将书放下来,笑地雍容华贵,道:“不曾怎么听你说起你的父母,却原来还是书香世家。”
我将手里的书放下来,笑的云淡风轻。
一时没有答话。
我曾经父母双全,承欢膝下。却终究抵不过命运覆雨翻云的手。
有些物事,得到的时候太过美好,失去时才一直忘不掉。又因着这份忘不掉,连想起都忘记了。
她又扯了一本书,问我道:“你父母如今都还安好吗?”
我无奈笑笑,摇了摇头。她登时明白过来,眼里又蒙上一层诧异神色,掩着口道:“莫不是——?”我看着她眼中的讶异,心里却也翻不起什么波澜来了。时间过去的太久,久的我都忘记了当初是如何的度日如年。
我轻轻点了点头,道:“后来我被兰姨收养,给了我极好的吃穿用度,又请来师傅教我琴棋书画,可我的心,终究是越来越静了。”我将一本《贰拾肆孝》放在《孟子》旁边,“那时候除了习琴棋书画,空闲的时间多起来,愈发喜欢读书,我晓得她们那里有一座极大的书房,便央兰姨把那里做我学习的地方,说是清净,她听我说,也没有反对。就有的没的读到现在了。”
我说的云淡风轻,抬头却瞧见依兰眼里含了泪,语气哽咽道:“对不起,灵儿,我当真不是故意的,”又到我身边把我揽在怀里,道:“我从前觉得你不谙世事,又过的干净美好,只当你不过是名门里出来的大家闺秀,也许因着一些原因家族没落了,却不想经了这样多的事情。”
我已经许久不与人说这些事,只觉着时间太长,仿佛自己都可以忘记了。
我抬头看她,又伸出手帮她把泪珠弹开,道:“一切都过去了,虽然从前有过那样一段暗无天日的时光,倒叫我如今更懂得,与其满目江山空望远,不若怜取眼前人。至少,如今的我,有你们。岁月也算是没有薄待我。”
依兰深深地看进我眼中,语气是异常的坚定:“是,无论如何,你还有我。”
第二日,依兰回去的早,因着倚芳阁那边有人指了她晚上弹曲子。我看着她走了,心里疏忽暖起来,也方才知晓,莽莽红尘,有几个人是你心之所系,又心甘情愿心系于你,是多好的一件事情。
待我回到屋子里,芸儿问我道:“姐姐你可算是回来了,”又端了一盘玫瑰蜜藕来,说:“姐姐你快尝尝这个,”我看着她表情殷勤,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贝似的,忍不住笑出声。又听了她的话拈了一块咬下去,只见她目光荧荧闪烁,盯着我的脸,又道:“好吃吗好吃吗?”
我嚼了几下,只觉得蜜汁放得多了些,想着大约她是小孩子,爱吃的甜些,方才捏捏她的脸庞,道:“好吃的紧呢,你可别和我抢,这一盘都是我的。”她听了我的话笑开来,笑靥如同初夏清晨沾了晨露的玫瑰花。也拿了一块儿放在嘴里,一边嚼着一边含糊不清的说:“我和兮若姐姐学来的,做了一个早上,总算是好了。”我微笑看她,道:“你啊。”又拿了手里的娟子给她拭了拭唇角。
芸儿调皮道:“姐姐既然喜欢,是不是要想个什么东西奖励我呢。”我颔首,含了笑微微侧过脸看她,“我说今日怎的这样勤快,原来是要讨赏来,不过念在你做的的确好吃,我就准了罢,”又拿了一块玫瑰花藕给她,问:“可是有什么心仪的东西了?”
“唔……”她眼睛里荧荧闪着光,又看我的神色,施施然方才说:“我想和姐姐学跳舞呢,今日和阿麟闲聊,他说我怎么样都才算是小家碧玉,没有一技之长,就是个小小姑娘。”说着说着嘟起嘴来,又到我身边,拉起我的袖子甩,“我也想学个什么东西,好不教他轻易小瞧了我。”
我看着芸儿稚气的脸庞,又瞧见她楚楚可怜的神态,忍不住笑出声,终究点了点头。
芸儿这便乐开了花,急急便要去奁子里拿我的舞衣出来,我扯扯她的袖子,道:“不必那样子麻烦了,倚芳阁的姑娘大多都有基础在,我也不从头教你了,你学了一半儿,我便把下一半儿也跟你说了。”
说着我们便也朝着外面的杏林里去了。
芸儿生的小巧,脸上又带着些婴儿肥,言谈举止间灵动得很,我细细打量起她的身影,略略沉吟一会儿,方才说:“我便把谢阿蛮的《凌波舞》交给你吧,凌波舞是演龙宫龙女在碧波上飘来舞去,有人曾赞说‘凌波微步袜生尘,谁见当时窈窕身’,这个舞,身姿轻盈灵动是最要紧的。”
说着便动起身来,天水碧的裙子在灵动的脚步下飘转开来,兰花作指,又带着袖口的海棠花连枝花纹飘起来,头发也在风中散开,我一边舞着,一边想着当年谢阿蛮凭着凌波一舞,教唐玄宗作诗称赞,又教杨玉环为她拨起琵琶,褪玉环相赠的场景,大约真是衣袂清扬,宛若凌波仙子。
待我一舞舞毕,却见芸儿一脸呆呆的样子看我,直直道:“姐姐,你的舞教我想起来前些日子看着的一首词。唤作舞凤髻蟠空,袅娜腰肢温更柔。轻移莲步,汉宫飞燕旧风流。谩催鼍鼓品梁州,鹧鸪飞起春罗袖。锦缠头,刘郎错认风前柳。”顿了顿又换了为难的表情来,道:“大概我永远也修炼不成你这个样子罢。”
我摸摸她的头发,道:“我把动作分解开了交给你,功夫不负有心人,勤恳练着的话,总会舞的好的。”
她听了我的话,也便点了点头,轻轻握着粉拳道:“我要好好努力才是。”
如此,一连几日,我都与芸儿在杏林里舞着,每次都是我先舞一遍给她瞧。她再学着舞起来。
这一日,待我一舞落毕,却疏忽听着有掌声响起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清爽的嗓音:“人说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大约也不过就是这个样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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