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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五十弦琴(二)


    他停了一下,又道,她跟我提过,魔音是在极繁之音中找到动人心魄的地方,借之而用,所以作为底色的曲子必然极为繁复——这才是魔音难修之处。似我,对琴音虽有所知,但并无特别天赋来操控那般复杂琴谱,修炼这般武学于我来说或许事倍功半,就算真要习,倒不如自身内功有所成之后,用内力强行灌输于其中,化繁为简,以力盖巧,还更便当;但你就不同了。你和她当年一样,内功修为并不出众,所以更要以琴弦之互激、曲调之繁复来放大自己的实力。我那日断你琴弦虽然轻易,但不过因为我了解魔音之则;若遇旁人,他是知音人便罢,否则你曲调一繁复,他要破你,势必先要辨明其中所有变化方可击中要害,否则必受其害。——总而言之一句话,你现在要想有所进境,先去找几首繁复之曲来操练,熟练之后,将魔音细细融入其中,自然有感。

  秋葵眼珠微微一转,道,繁复之曲的话——我娘当年有没有留下什么琴谱、乐谱来?

  自然是有——但你觉得我会不远万里带来这里?朱雀反问。

  秋葵先是一喜,听下来又一怒,但随即一狐疑,道,那这琴呢?这琴你不是说是她用的?琴这么大你都带来了,几本琴谱,你就不带?

  朱雀以手支着额角,淡淡道,那自然是因为这琴大有来历,无论如何,我也不想就此弃了。

  是……什么来历?

  你应该听说过“七方”琴的,是么?

  秋葵大吃了一惊,将那琴又细看了一遍,口中道,七方……我自然知道,可这……这琴……

  七方原是五十弦,说是五十弦,其实是四十九,由七个七弦交叠而成。不过白霜当年来的时候,琴已破,据她说是断成一大一小两边。琴这般东西,不论弦多弦少,都是浑然一体之物,倘若破损,就算余下部分还能弹奏,其音必也古怪,所以那琴之破,已是不可逆的一件憾事。那时她和她师父一人留了一边,也不过是作个念想而已。白霜拿的是小的那一边,在手里的部分大概只有不到二十弦,她虽知琴已不复原本音色,但也不忍这琴就此废弃,就寻了工匠,将损破严重的部分去除,重塑边角外观,最后留下这十四弦。我没听过那七方原音,听这琴声还不觉异常,不过依白霜说来,这十四弦的音比原本的琴音已经显得尖锐些。你这些天奏琴,可有什么感觉?

  我……我也没听过七方原音啊。秋葵说着,心内却在想着自己那另一半二十五弦。依照朱雀的说法,原来七方并不是分成了每边二十五,而是一大一小。师父当年拿到的一边,大约还留有三十弦,去掉那些损得厉害的,最终留了二十五,虽然不是七音交叠,但想来也是尽可能多地保留下来吧。

  那二十五弦若论音色,经朱雀这一提醒想来,的确比这十四弦要稍稍低沉一些,只是寻常人的耳朵,怕是听不出来的。单弹奏一具琴时,就连秋葵也未有太明显的感觉,只是料想若有一日两琴放在一起相奏,就会有所偏差。

  只听朱雀叹了一口,道,想来你也是没听过。世上……再无七方了。——嗯,那是白霜最常跟我感叹的一句话。

  秋葵却觉这分明是朱雀心生感叹,只是随后才将此叹推给了白霜。她却也没空去细思他的感慨,因为如今得知四十九弦既然加起来都只剩下了三十九,就算寻到最初那繁复的琴谱,也无法在七方上重现了,心中不觉有些难过。想着,又开口问道,我听说——宫里是有五十弦琴的,说不定……也不输于七方的呢。

  朱雀皱了一下眉,道,宫里何时曾有此物。

  秋葵心中一凉,道,怎会没有?宫中是天下宝物聚集之地,我在外面听人说过,还阅得过相关书载,那可是从前朝,前前朝,总之一直传下来的,咱们大宋天子几代都好琴棋书画之物,怎会没有!

  朱雀摇了摇头,道,自来弦多之器是为瑟,二十五或五十弦之瑟或各朝常有,那是为取乐之用。可若是为琴,弦之繁复,其目的不过为了魔音,宫廷要之何用?七方,古往今来,便此一具。宫中再是有精擅乐器之人,以五十弦琴之繁,谁来驾驭?没错,你恐怕是看得到书中记载——那是因为书中记载的就是七方。七方源出的确在唐时宫廷,但它自宫中被盗走,怕也已经数百年了吧!

  怎……怎会。秋葵只觉得心中什么东西似如破灭一般,差一点要离席跳起,说那一句“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这具琴,可你却竟说根本没有!”难怪这几天每次问君黎是不是去查了那本记录宝库内物品的册子,他都推说还没时间去查——说不定他也早知道了,只是不想这样打击自己而已!

  朱雀见她面色顿时变得苍白,抬手去她下颌抚了一记。秋葵一阵悚然才回过神来,下意识向后一让,面上青红不定。朱雀大概是以父亲的身份来抚她,可她却不是女儿的立场。

  朱雀手未收,看她这般紧张,反而一路去抚她脸颊与鬓边。秋葵强忍未动,心下却已经又恨杀了他百次。

  朱雀只是看着她眼睛,方道,你很难过?

  我……也没有……秋葵怕被他看穿了心思,只能搪塞道,我也只是忽然想起,随便问问。

  朱雀放下手来,垂首看着那琴弦,道,也难怪你会关心此事。我也是再次得到这琴之后,才想起去查一查有关的籍载。

  再次得到……?秋葵有些犹疑。

  朱雀抬眼,道,你娘忌辰的时候,你没去她坟前拜她对么?

  秋葵心头一凛,道,我……

  ——她其实根本连白霜的忌辰是哪一日都搞不太清。

  你不知道是哪一日,对不对?朱雀已经说了出来。

  秋葵不敢答腔。

  那一日,我倒去了。朱雀似在回忆。

  秋葵怔了一下,一时倒忘了心里方才还恨得要杀他,开口道,你去了?她……她葬在青龙谷那里,你……去了?

  去了,还遇到个故人。朱雀道。想来这世上还会记得白霜忌辰的人,也就剩他了。

  秋葵心思微转,已顿时明白道,是单疾泉——星使卓燕?

  她心头有些不安。单疾泉是知道自己的身份的。虽然没道理他会对朱雀说起自己这个泠音门“小师妹”,可终究有些心虚,以至于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道,可你……可你不是最恨他了?既然见面,那……

  朱雀却哂笑了一声,道,卓燕绝顶聪明,既然知道我已脱离牢狱,怎会料不到这一天如果去白霜坟上,就可能遇见我?他会在那里,只有一个理由——他想见我。

  他想见你?他——他怎会有这个胆敢见你?

  这琴就是那日他给我的。朱雀道。我最恨他——嗯,当年或许如此,但这么多年在牢中我细想来,他并不欠我什么,甚至我那时得以从火中逃脱,也是他做了手脚,瞒过了所有人,否则我早已死了十六年。这世上从来只有我欠别人,何曾又有人能欠得了我?若真有,欠我的也是上天,但我能活到今日,也赚得够了。

  琴是单疾泉给的?秋葵在心里却暗暗道。当初自己去见单疾泉,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完全不知任何白霜的琴的事情,原来根本只是骗人。

  朱雀又看了一眼秋葵,只接下去道,你也不要小看了他。既然敢来见我,自然也作好了万全的准备,我未知他的底细,自然也不会轻易动手的。有时你不得不承认,在洞察人心上,没人赢得了他。当年他也曾在白霜的坟头等过我一回,那是在我刚得知白霜死讯之后不久。那时也是他有意要见我。我本抱着杀他之心,可他非但有胆见我,却还竟与我谈了两个条件,让我一听之下,万难不生尝试之意而暂绝杀他之心。

  我……我也遇见过他一次。秋葵喃喃说道。

  哦?你见过他?

  秋葵已知言多必失,可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道,他……我原觉得也未见那么难对付,可是听你这么一说,却忽然觉得他不是个好人了。

  朱雀笑道,没错。这世上人人都唯恐别人觉得自己不是好人,可只有他,自来唯恐别人觉得他是个好人。你会这么想,丝毫不奇。

  不是……秋葵欲待说那日之事,却又怕露出破绽,挣扎着还是未说,只道,那他怎么肯定你会去?

  他的确也不肯定,包括当年,也只是在那里赌一个可能。说来可笑,当年他与我谈那两个条件,虽然是为了自保,但其实结果也的确是对我有利。也难说若不是我还有那么一丁点儿念着白霜,与卓燕有了那一次合作,后来是否会在落入朝廷之手前,就先被自己人所杀,也很难说。而这一回也是一样。若我今年没去白霜坟上,料想我也拿不回这琴。

  秋葵沉默了一会儿,方道,那你——你是真的在乎我娘吗?

  在乎?何谓在乎?我只知这世上有些人若死了,我必会当一回事罢了。白霜恰好是其中一个。

  那——还有谁?这世上还有谁你会待他如此的?

  卓燕自然也算一个吧。朱雀笑笑,似是随口说来。

  那你当年为什么又派我娘去杀卓燕!秋葵按捺不住,呼地站起,愤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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