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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二 叶落梧桐


  离开泥人岭远了,路径平坦,行人才渐多。沿途商贩趁着大风刮起前的最后辰光叫卖着自家担里的商货。

  那岔路口有棵颇为高大的梧桐,树叶已落了大半,大概这一段路只有这一棵大树能作个标识的缘故,树干上刻满了各种符号。不知道是谁给这个地方起了个名叫“梧桐叙”,也不知——已有多少人曾将这棵大树作过约见的地点,静静等待故人的到来。

  秋葵却没有人可等。

  围绕着树干有几个不太整齐的石墩供附近的村民或路人休憩聊天,大概这也是“叙”字的由来之一。石墩此时正好还空了一个,她便走过去,和旁人一样背对着大树坐了下来。她从来不喜热闹的所在,也厌恶与人打交道,可是现在,她只觉得这里总算还有别的人在,不是她孤身一人。

  只可惜今天起风。还远不到黄昏,人已经渐渐地少下去了,最后离去的卖货郎在她身边绕了几绕,恋恋不舍地看了她好几眼,可是这年轻女子仿佛始终在闭目养神,面色是种令人生畏的清冷如霜。他到底一个字也未敢说,挑起担子回城去了。

  秋葵才睁开眼睛,伸手拂落身上几片碎叶。即使没有人,她的姿态也依旧一如往日的淡定沉然,一丝慌乱也没有。

  ——“饶君拨尽相思调,待听梧桐叶落声”,大概说的就是这种寂寞。

  风却偏偏将一枚狭长的叶片刮了起来,又沾上了她的裙摆。她将它拈起。这是片新鲜的紫竹叶,也不知道为何会出现在此,在这枯黄梧桐的落叶间显得有些过于柔嫩孤独,甚至不适合这个季节。她默默怔了一会儿,将叶片移至唇间,轻轻吹了一吹。

  音色断续,似她纷乱不定的心。

  曲调方起,从树后却忽然传来一声叹息。她吃了一惊。这人不知是何时来的,不知何时也坐在一处石墩上,隔着这株两人合抱的梧桐,听着她的吹奏。她本该立时惊起的,可不知为何,只有手指抖了一抖。风“呼”地一声将那叶片连同未完的曲子都毫不留情地从她指间唇畔刮走。

  可是叶音并没有断。树后的那个人好像也拾起了一片狭长而翠绿的叶子,他也把叶片放在了唇间。他吹出的乐音甚至比她的还要清越锐意,竟就从风吹叶落的簌簌声中穿透出来。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曲子一共就只有四句,他替她接完了。秋葵记得——这四句本是她在那个徽州的小客栈里一时心意涌动,随感而作的——原本或许是要继续下去的,可那天那个人也是这样忽然便出现在身后,不由得她不大惊停下。

  四句虽短,可这世上听过这四句的,也只有那一个人。

  “你一点都没变。”她听见树后的人用一种陌生而平静的语气说,“这么久了,你还在做同样的事。”

  她沉默地坐了良久。“不是的。”她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应他的话——她从来不回应他的话。

  “不是么?”那个人的语气没有变化。

  秋葵握紧了双手。“不是。”

  “那么……你又吹出这段曲子来,是为了谁?”那人嗤笑。“我知道不是为了我。”

  秋葵又沉默了良久。“不错,是为了他,但与那时……早就不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树后的人道。“无论他是什么样,你却一直没变过。”

  “……你以为我真的放不下他?”

  树后的人没有说话,想来他觉得这个问题不必要回答。

  “我只是有一件事情得不到答案,”秋葵看着自己握紧的双手,“我……不甘心。”

  “什么事情?”

  秋葵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久到足以令她的眼眶渐渐湿润。她应是回想起了许许多多的往事——她在寻找着该从哪里说起。

  树后的人若有所觉。“你哭吧,我不看你。”他好像也低着头,或许也正看着自己的手。

  秋葵却反而鼓足了勇气。她抬起头来,直视着空旷旷的前方。

  “我只想知道,如果……那时我……没有退缩,”她将双手握得更紧,“如果我能一早勇敢些面对了他,将我的心意清楚明白地告诉了他,后来的一切是不是就……就都会不同了?”

  轮到树后的人沉默。他也沉默了良久,久到秋葵忍不住轻笑了声。“你也回答不出来吧?这个问题,本就不可能有答案。”

  “我是回答不出来。”树后的人道,“我不知道答案。但我知道另一件事。”

  “什么事?”

  “我知道——你若真如此做了,你也就不是你了。”

  秋葵一颗心猛地一缩,仿佛被一把透悉一切的利剑刺入了心底,将一切混沌都洞穿了。

  “我认识的秋葵,是这天底下最自命清高的女人。她那么骄傲——又怎么可能为了一个男人,就将自己放得那般卑小,连那重逾性命的自负都不要了?”

  他语气淡淡的,带着种难以言喻的悲悯。

  秋葵眼前空旷旷的一切只一刹那就全然模糊,泪水泫泫落于绞紧的双手上——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抑不住痛哭失声。也许是因为她从来没想过,那些萦绕她这么久的不甘与心痛,那个她觉得永远也无解的问题,被身后这个人一语道破,原来却也这么简单——她这么久以来在“失去自己”和“失去所钟”之间艰难挣扎的那么多委屈,竟只有身后的这个人懂了。

  她放声大哭。

  梧桐的叶子一直在掉,有时候让人觉得几乎要掉光了,可是抬头却总见得树上还挂着那么多叶子。经过这一场大风,梧桐叙的叶子,也不知是不是终于可以落尽了?

  背后的人始终没有说话,甚至没有转过来看她一眼,仿佛并不在意她的痛哭。他却又一直在那里,仿佛无论多久都可以一直陪下去。

  秋葵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哭得缓些的时候,树后的人才开口:“好点了吗?”

  她还有点喘不过气,拭泪间觉得一切如同一场大梦,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与这个人坐在此地,开始说起那样一个话题。“我不是都叫你……别跟着我了吗。”她想起什么似的低语道,“你还跟上来做什么?”

  她还在抹着眼泪,树后的人却笑了。

  他说:“我若是因你一句话就真的不来了,那我也不是沈凤鸣了。”

  秋葵无言以答。有那么一瞬间,她竟至于错觉这世上最幸运的事情,大概就是她依旧是秋葵,而他一直是沈凤鸣。

  风愈来愈大。日光完全晦去,将下午交给了这片阴沉的天空。

  “还不想回城?”沈凤鸣问她。

  她摇了摇头,“我想再坐一会儿。”

  她便真的怔怔地坐了许久。她还是第一次肯这样与他坐着,心里竟没有厌恶不快,反而愈渐平静。

  “你怎么不说话?”她忽然意识到他的沉默,竟开口问他。

  沈凤鸣笑。“我怕你的刀子。”

  不过他也没待她回答,又道:“我是有件正事,本就要与你问清楚。”

  “是不是又要问我这次去不去洞庭?”

  “我想问你,是不是真的不愿意做这个云梦教主?”

  “这个……”秋葵有点讪讪。“你不是好好的,为什么要我来做教主?”

  “那我也不能不未雨绸缪,你说是么?”沈凤鸣笑道。

  秋葵咬了唇,“教主之位岂是可以随意让人的,纵然你不留给自己的后人,也不该如此草率。”

  “你怎知我是草率?”沈凤鸣道,“你怎知我不是深思熟虑之后才这么决定的?”

  “你深思熟虑,可你也没先问过了我。”秋葵道,“我不管你怎么想的,总之,我没想过这种事。”

  “那不妨从现在开始想着。”沈凤鸣道,“三支之会时是仓促了些,你就当我是今天才问你的。”

  “……为何定要选我?”

  “云梦教之中,净慧师太年事已高,除了你——你说还有谁?”沈凤鸣道,“再说,你不是想要《神梦》全谱?这也是唯一我可以名正言顺将曲谱教给你的办法。”

  秋葵咬着唇,“你是威胁我。”

  “我是帮你想办法。”沈凤鸣笑道,“如果你实在不肯答应,我也不好强迫你,只好多等几年,将来我把《神梦》传给我儿子的时候,你再来偷听便了。”

  秋葵莫名地大感窘迫,“你这人好荒唐,我怎可能去偷听你的……”

  她话没说完,忽然发现这个一直与她隔树分坐的沈凤鸣不知何时挪到了她的身边。“不过……总也得等你先给我生个儿子才行。”她听见沈凤鸣轻佻佻地笑着,这一句话近得就像要钻进了耳朵里去,令她一颗心都差点跳出了腔子来。她一下子弹身而起,一连退出了好几步才停住。

  她差一点要以为自己是听错了——明明这个人方才还是另一个淡定和正襟危坐的样子,可便是这一眨眼间,竟又变得和往日里一样轻浮和恬不知耻,就像什么样事情都没发生过。

  她竟然发不出火来,只能愤愤转身道:“我回城去了!”

  离了树干的遮挡,大风一下子将她的衣袂与长发都吹得翩翩而起。沈凤鸣跟上来,她余光瞥见了他将身上外袍脱了下来,料想竟是要给她披起挡风,当下里悄自将手伸去肩上,满拟待他真敢披了上来,便要毫不留情地抹了开去。

  哪料却是发上先一软一蒙,那衣衫竟披到了她头上来。她措手不及,待要去推已是晚了。沈凤鸣将她连头带肩地一裹,笑嘻嘻道:“风大,别要又吹红了你眼睛。”

  秋葵鼻子忽然酸了一酸,竟没有了挣扎的心力。她垂首,轻轻啐了一口,道:“风大,只会先闪了你的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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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黎是最晚回到一醉阁的,沈凤鸣与秋葵、刺刺已经聚在一起吃晚饭了。见他回来,沈凤鸣与刺刺自是立时招呼。

  阁里另还有一桌客人,正付完了钱走人,他便也让开了门口,快步过去坐了。

  秋葵与早上一样坐在他的对面。他抬头,忽觉得她看上去有些不同。她往日里总是郁郁寡欢的样子,可是今晚的神色里竟然有那么一点——笑意。

  他又看了沈凤鸣一眼。沈凤鸣的目光却好像落在了隔壁刚刚有人离开的那张桌上。

  “怎么了?”君黎也向那桌看了一眼。

  沈凤鸣忽然起身,到那张桌旁拿起了筷筒,倒出了筷子。

  随着筷子一起出来的还有一卷小小的纸条。

  “这个是什么?”刺刺好奇问道。

  沈凤鸣已经拿起纸条来晃了一晃,笑道:“是你君黎哥的生意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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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下不是正文是废话)

  对,这是情人节加长版特别篇。。还记得去年2月14我写的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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