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八十四 夜半悄悄暗香引
春末虽是沉闷,入夜后还是有丝丝冷意,我在客栈的庭院中纳凉正是昏昏欲睡,只听得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我出生之时父亲尚在随军起义,那时前朝皇帝虽残暴不仁民心尽失,却终究是这朝祁的君王,因而父亲所行之事是为叛国,我与母亲也难免会受牵连。
这么提心吊胆的过了数年,纵然我并非习武之人,也潜移默化地生出了些谨慎的习惯,于是那脚步声才刚刚入了我的耳中,我便如惊弓之鸟般倏然睁开眼睛,困倦之意全然消退。
许是瞧见我反应过激,沈祁停下了脚步,一双淡漠的眸子与我对视,却莫名让我心里安定下来。
“晚间天寒,还是早些回屋歇下。”他站在距我十步的亭外,月光薄薄一层倾洒在他的身上,衬得那双眸子愈加漆深。
我轻声应下,伸手拢了拢衣袍,倒还真是有些冷了。
“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戒备。”沈祁走在我身边,二十及冠身量挺拔,而我不过高出他腰际一点,同行之时竟连并肩也算不上。
可我却偏偏觉得,这样的距离恰好缓和了他语中一贯的冷淡。
“凡事谨慎一些总不会有坏处,况且这么些年习惯使然,乍然间也难有所变化。”话音刚落,我便回想起祖母说沈祁与父亲关系甚好,于是细细琢磨这番话可能有欠妥当,又道:“我是不是不该怨怪父亲?”
谁知他却伸手揉了揉我的发顶,“于朝祁而言,他确是功臣不错,可不论是于你还是你的母亲,甚至整个苏家,他无疑是个自私的人。你怨怪他也是在情理之中,可始终还得明白,他是你的父亲。”
“不过往后,你便可不必如此担忧了。”
听完他后半句话,我微微怔愣在原处,待他停下脚步看我之时,我的眼眶却蓦然一红。
七年,我身边的人皆是教我处处谨慎小心,还从未有谁与我说过这样的话。
我垂下眼帘不敢与他对视,而低头才发觉衣袖已经被我绞的满是褶皱,一时间竟然不知作何反应。
直到他一声轻叹,蹲下身来轻轻拭去我的眼泪,其间与我对视,一言不发。
春日天寒,他的手却是温热,拂上我眼眶时有些痒,我不自在地揉了揉眼睛,那点热气早已蔓延上了耳根。
“走吧。”我伸手去牵他,被我握在手心的指尖微微一动,旋即恢复平静。
“父亲在皇城中可一切安好?”离屋子还有不短距离,我便挑起了话头问他,其实母亲时常会与我写信,丞相府发生了什么,我是一清二楚的。
“丞相一切安好,你可以放心。”
我应了一声,总觉得他回我之时语气漠然,好似与父亲关系甚远一般,不过一想他性子本就如此,便也没有放在心上。
自然,我也没有多问。
回到屋里问了清书,才知晓已经快到子时了,她一边替我打水一边唠叨个不停,我一一听着,丝毫没有不耐烦的意思。
自我懂事起清书就一直在我身边,她虽是家仆,可于我而言却是与家人无异,所以她的管束我愿意去听,即使她现在也不过双八的年纪。
“小姐对沈大人是何看法?”替我备好明日要装的衣裳,清书转头满面严肃地问我。
“他是父亲身边的人,自不会害我。”抛开我对他的信任不说,单是从父亲所做的决定来看,与沈祁离开定然是权宜之策。
清书略一沉吟,便也不再多问,只让我早些歇下。
案几上烛火微明,将那孤盏投上素墙,略略有些清冷,我躺在客栈的木床上,熏香浸入薄被,绕在鼻尖十分不舒服,亦使我全然没了睡意。
“此去庆陵自不会让你待得太久,等寻安城中朝政稳定,娘便接你回家。”
笔墨娟秀的一行字在我眼前挥之不去,我长长叹息。七年颠沛流离,从起初的渴求到如今的淡然,对于一个能称之为“家”的安身之所,我已是不敢去期盼。
半掩的窗吹进丝丝冷意,我抱紧薄被,于我如今的处境而言,实在是没什么好讲究的。
昏沉间渐入梦中,也不知睡了多久,便在恍惚中听得一声温和的轻唤,我微微睁开眼睛,入眼便是一袂墨色的衣角。
“怎么了?”瞧屋里点上的灯烛,我便知晓沈祁来必定是有重要的事情,于是揉了揉眼睛坐起,问道。
“丞相府近日动静颇大,想必已经有眼线知晓了你爹的打算,我怕沈府这一行人太过惹眼,因此想带你先行赶去庆陵,”他替我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袍,又道:“只是路途中难免会有危险,你若是不愿,我们便明日再走。”
听得丞相府的近况,我不免微微蹙起了眉心。父亲从官不久,却是作出了不少的大动作,好似生怕挑不起那些人铤而走险一般,我虽不明白父亲此举是何用意,但却从心底不赞同这样的做法。
至少于我而言,是多了不少的麻烦。
“你既与我说,便是权衡过了利弊,我没什么主见,一切听你的就好。”说罢起身穿衣梳洗,简单地收了几件必需的东西,与他道:“走吧。”
他微微一笑,虽是不易察觉的弧度,却是让我一愣,旋即满心的不快都散了个干净。
那时我心想,不论是丞相府作何动向,也不论我处境如何,自有他护我周全,不必忧思。
瞧天色不过子时之末,明月高悬,照得世间一片苍凉,沈祁纵马疾驰,寒风刮过我的耳侧,我双手紧紧搂着他的腰,心间竟是没由来地生出一分暖意。
“就要出南城的边境了。”
他传音入我耳中,我还未反应过来他是何意,便有一支箭矢直直地朝我飞来。
“小心!”
【相思局】叁
一声低喝忽而响在耳边,我心中一惊,甚至没来得及思索便匆忙低下头去,只堪堪躲过那支箭的行迹。
沈祁从马背上一跃而起,朝那箭矢飞来的方向掷出一把匕首,只听一声闷哼,有重物倒在了林中,大抵是暗处放箭的人,而等我回过神来时沈祁已经坐在了我的身后,他一手扯着缰绳,一手持剑,不多时便疾行了一里多路。
正在此时身后传来腾空的声音,我不自禁向上看去,只见烟火在半空炸开,随即第二枚也升空,向东面一路蔓延而去。
春末落英四散各处,树林里一片荒凉残破的景象,可见所行之路是如何的偏僻,而沈祁不过临时起意走了夜路,便有人埋伏在了前路上,难免让人心生疑虑。
然不论实情如何,都由不得我深想,我紧紧抓着马鬓,生怕被这疾驰的马儿摔下去。
“前面恐怕还有埋伏。”他气息不乱,语气却十分的凝重,“你会骑马吗?”
我被他问的一愣,不消片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连忙回道:“你别想将我一个人丢下。”
虽然我知晓自己于他是个拖累,而他留下抵挡众人护我先行才是万全之策,可不论他与父亲是什么关系,又背负着什么样的责任,我都不愿意独自逃离。
要么同生,要么共死,我要的不过如此而已。
他没有回我,只挥剑砍断遮挡的枝木,纵马向林中深处行去。从身后追赶过来的人已经近了,听那声音绝非三两之数,我长舒一口气强撑镇定,却蓦然听他回我一声——“好”。
烟火蔓延十里方才停歇,不明就里的人恐怕只当做是一场景色,我不禁在想,这么大的阵仗就只为擒我一人,真的值得吗?
我虽是丞相之女,却连自己的父亲是什么模样也不知晓,那个人能为自己不一定能实现的满腔抱负,将整个家族置于不顾,又岂会因为一个女儿,放弃自己征战七年得来的高位?
临危之时想到这些,我心里的慌乱忽然间便消失殆尽,因为我发觉我的命数从不在我手中,又何必自寻烦恼?
“别怕。”他身形前倾,离我更近了一些,我能感受到他说话之时胸腔颤动,忽而扬起了嘴角。
“逃不逃得掉都是命数,有什么好怕的。”
他在我耳边低低一笑,缰绳猛然一抖,于身后的万箭齐发之中避让而过,迎面而来又是一队人马,想必是赶来会和的。
“趴下。”他喝道。
闻言我立即往马背上一趴,侧着脸只能瞧见月光之下,他将一把剑舞得道道残影。
鲜血溅上我的衣衫,绽出朵朵绚烂,铁器碰撞之声不绝于耳,沈祁凭着一把新剑,自百人中突出重围,将两面夹击的人马丢在了身后。
离着最近的人将长矛向前一送,沈祁从旁避让之时,一手抓住长矛向后捣去,那人身形不稳从马上跌落,身后的人来不及勒绳,转瞬便被埋在了马蹄之下,一片慌乱。
“少家主!”不多时一阵高喊,当是沈家来接应的人,伏兵一见情势不好,果断掉头撤离。沈家人最是慎重,又岂会放虎归山?于是一行人将对方重重围起,刀剑相向。
“少家主与秦姑娘可有受伤?”为首的人勒马停在不远处,问道。
沈祁摇了摇头,复将目光投到那群人中环视一圈,随后面色肃然将眉蹙起。
“高勉呢?”
被问话的人面上一惊,忙道:“属下并不知少将军的去向。”
沈祁却斜睨他一眼,骑马行在前头,也不多言。
“高勉,说的可是那位鬼才将军?”自昏君统治之下,救万民于水火之中,有皇帝与丞相的声名远扬,自然也出了不少英勇之士,“鬼将”高勉便是其中一位。
他本是前朝老将的幼子,在其父归顺于当今圣上之后,便以十多岁的年纪建立了赫赫功勋,因其用兵诡迷多变,又年少有成,称一声“鬼才”倒也不遑多让。
听我发问,沈祁轻应了一声,我心中虽好奇高勉为何会在此处,却也没问。
有这么一群人护送,沈祁便慢了下来,任由我在他怀中昏昏欲睡,一边与人低声交谈。
晨曦微露之时终于到了沈府,府中管事在门口迎着,沈祁抱我翻身下马,我半睡半醒在他怀中蹭了蹭,察觉他动作一顿,心中浮起一丝得逞的笑意。
“屋子可都收拾好了?”
那人听沈祁发问,回道:“事出匆忙,还未收拾妥当。”
沈祁轻应一声,遂将我抱到了自己屋中,饶是我明白他将我看做是晚辈,看做一个孩子,也不由得红了脸颊,在他被子里睁着双眼,看他帘幕后模糊的身影。
刚到屋中没多久,便有人轻轻叩门,前来通传的婢子低声说了什么我妹听清,只瞧见从门外进来一个身形颀长的少年,甫一进门便讨好地笑了两声。
沈祁不为所动,提着婢子新上的茶壶为自己添了一杯茶,静坐在椅子上,少年在原地犹豫半晌,那窘迫的模样着实是让人好笑。
这么想着,我却也真的笑出了声来,谁知那少年刚愁没话引子,朝我这儿张望一眼,嬉笑道:“哟,大哥这是金屋藏娇呢。”
沈祁将杯子一放,终是开口道:“你若是再口无遮拦,就给我从沈府出去。”
少年自知理亏,连连摆手,“我不敢了,大哥你可千万别赶我走,离了这沈府我可就没有去处了。”
“没有去处就回寻安城,你一个将军整日流离在外成何体统?”
“我不回去,”少年扯了张椅子坐下,气愤道:“那本该是大哥的功劳,凭什么由着丞相一句话便抹了个干净?若只是一无所得那也就罢了,权当是瞎眼跟错了人,可他却......”
“高勉。”沈祁一声训斥打断他的话,“我与你说过多次,莫在人后议论是非。”
高勉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反正我就是瞧不惯他那做派,大哥几经生死得来的战功,我可消受不起。”
这句话他说地很轻,我却是听了个完全,一时间屋里没人出声,实在压抑得很。
我不安地攥着被沿,高勉话中的意思再直白不过,即便是我盼着父亲不曾做过这些事情,也终究是自欺欺人。
“罢了,此事既已成定局,便休要再议。”沈祁疲惫地轻叹一声,也不知是这几日不曾休息好,还是因为旁的原因。
“随你随你,我也懒得管了,反正我说了你也不会听。”高勉从椅子上跳下来,“这几日我就住你这儿了,说什么我都不会回去的,你若是不收留我,我便四处流浪去,如此你与我爹也不好交代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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