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九
自陆锦娘走后,江临舟便陷入了昏睡之中,而这看似短暂的一天一夜,却叫她回忆起了自己这仓皇无措的一生。
是何时发觉自己对二哥的兄妹情谊转为爱慕,江临舟记不大清了,只知爹娘说要将她们姐妹二人嫁与皇子时,她在深夜慌乱地闯进二哥的院子,直直地扑在了他的怀中。
“我不做什么人中凤,二哥带我走吧,去哪儿都好。”泪水沾湿了他的衣襟,江临舟在他怀里哭得声嘶力竭。
终换得他一声“好”。
可自那晚过后,直至送嫁的日子到了,江厉也没出现在她眼前。
彼时老太爷有意培养下任家主,父亲那一辈的无大用之才,江厉就成了最好的人选。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终究是选了江家那偌大的家产。
而他向来玩世不恭,做尽叛逆之举,说爱她,大约也是尝个背德的新鲜感。
心如死灰是何等情形,江临舟想着,也莫过于此了吧。
于是她遵从了爹娘的安排,与姐姐一同自南城奔赴皇都,一个为皇子正妃,一个为皇子侧妃。
离家那日,满路桃花开得正好,洋洋洒洒飘着了满地落红,却被马蹄声声踏碎,碾入尘灰。
姐姐江临轲颇有兴致地掀开帷裳四处张望,而她却垂眸敛色,不见喜怒。
“二哥怎追在后头?”江临轲瞧见后头跟着江厉,有些奇怪地问道。
江临舟却立即掀开另一侧的帘子,与他对了一眼。
春末风和,却有无数细汗在他额前堆积,汇聚成珠滚落脸颊,又滴落在衣襟之上。江临舟忽而想起那几日自己几乎流干的眼泪,手中十分干脆地将帘子放下。
一别过后,只愿各自欢喜,那些错过的也终究挽回不来。江厉既然舍不下江家那些富贵繁荣,那就彻底舍下她吧。
皇子府雕栏画栋,尽显皇室昌盛威严,江临轲如鱼得水,而她深入浅出,未曾给人留下多少印象。
她以为一生只是如此,却不料一日秦岷遣送护卫到她身旁,她随意一抬眼,便对上那双带着笑意的眸子。
他说临舟,我还是舍不下你。
一个是皇子侧妃,一个是近身侍卫,两人同进同出,在外互不理睬,在内恩爱缠绵。江临舟满足于现状,可总有人要打破现状。
“我助你假死离开府邸,你可愿意?”先帝被秦岷斩杀的前一晚,江临轲难得找上了她,一边为她梳发,一边轻柔问道。
为夺宠,江临轲告密她与江厉有染,把那段背德的恋情公之于众,双生的两姐妹早已形同陌路。
可今日一番亲近,一番谋划,就让江临舟与她重归为好。
于是火刑烧伤了她半边脸颊,却换来和爱人女儿远走高飞,江临舟觉得值当。
“然后呢?”沈倾鸾听她说完十年前的事情,便忍不住继续问道。
被关押在地宫那么多年,有些事情早已模糊,唯有那一梦回往,才叫她愈加清明。
江临舟躺在床上,两行眼泪划过皱起的皮肤,掩进蓬乱干枯的发。
“江临轲早已设好了局,她与江家串通,要让我一生活在他们的控制之下,我与二哥四处躲避,最终还是被抓了回去。”江临舟说到此处,紧紧攥起了秦问遥的手,“可我没想到他们竟然如此恶毒,不仅要我受那锥心之苦,还要羞辱我的女儿,甚至是要她的性命。”
秦问遥在旁听着,早已是抽咽得说不出话来,此时她只能回握住那双骨节突出的手,不停摇头。
沈倾鸾心中亦是不好受。
对于秦岷内宅之事,沈倾鸾不知父亲当年是否有所知觉,可不论是为了那个心狠手毒的大江氏也好,还是为了这个命数悲苦的小江氏也罢,总之他献出了自己的性命,却正中了他们的圈套之中。
真是好笑。
沈倾鸾仰着头,目光透过那半掩的窗,瞧见的明月一片模糊。
柳君湅知她心中难受,却也只能轻叹一声,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认得你,”半晌沉默过后,江临舟却突然开了口,“太傅夫人心地良善,总是组织我等救济贫苦。你和她长得与小时候着实相似,我一眼便瞧了出来。”
听得此言,沈倾鸾却没看她,只是问道:“那你既然知晓你姐姐会以此法助你逃脱,又为何不与我娘说上一声?”
她知晓自己不该迁罪于江临舟,可还是没法释怀当年之事。
而江临舟亦是苦笑一声,回道:“我哪知他们会以妖妃罪名将我论处?我若早知,哪怕不走,也绝对要救沈家。”
大江氏为人霸道,说句不好听的,那便是恶名昭著,唯有将她判为妖妃,才能让百姓对此决定少有异议,毕竟这种人死有余辜,也是大快人心。
而沈崇求情的举动,却让众人对他的印象加上一条“心慈太过”。
“我自知时日无多,也不愿苟活于世,”江临舟说道此处便咳了起来,好不容易被秦问遥顺过了气,这才握住了她的手腕,“我会将自己所知晓的尽数告知,可我有一个要求.......便是希望你们能护问遥周全。”
秦问遥跪在地上,双手圈住她的腰,哭道:“我不要周全,我只要娘活着......我已经没有爹了,不能连娘也将我抛下。”
一声“爹”从秦问遥口中说出,便让江临舟心口抽痛。她记起才离开皇都那两年,即便逃亡,也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江厉说过会把秦问遥当成亲生女儿看待,可到如今,终是他再次食言。
“胡说什么呢,你爹,该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君王。”
江临舟说罢便看向了沈倾鸾,“你与这位小公子先出去吧,我想与问遥说说话。”
沈倾鸾应下,一言不发地离开屋子。
“娘要与我说什么?”秦问遥不解。
江临舟拂下她的手,说道:“去铺纸蘸墨,我说什么,你便写什么。”
阔别八年再会面,秦问遥有些不舍,却还是依她所言去了案前,一字一句,听她细数自己的过往。
而才出门的沈倾鸾,却与门口站着的人大眼瞪小眼。
“你怎会在这儿?”沈倾鸾奇怪问道。
在门口等了有段时间的江宴生没回,心情却是明显的低落。还是柳君湅将沈倾鸾朝前轻推,解释道:“我让他来的。他们江家的事情,江小公子也该听听。”
于是江宴生就等在门外,听里头江临舟断断续续地诉说。除却自己的遭遇,便是江家之前与之后犯下的罪行。
今夜漫长,同在一个屋檐下,却谁也无法安眠。
“娘这辈子得过且过,按理说本该不恨才对。”等江临舟说完了,外头的天色也微微亮起。她瞧着日光破开黑幕,将天边染成一片各色交错,眼睛也缓缓闭合。
“可我偏偏恨了太多人,”她的声音近乎呢喃,“我恨家中供奉的老道,轻易定人一生;我恨无知懦弱的爹娘,对祖父唯命是从;我恨争宠夺权的姐姐,与我离心害我性命;我恨自以为是的秦岷,将我送入万劫不复......”
“可我最恨的,却是江厉。”
此言一出,她便没了声响,秦问遥放下笔,眼前写满小字的纸上,却浮现起了那张染血的脸。
“娘是恨他没救你?”她问了,可没得到任何回应。
其实仔细一想,若当初江厉真的带她私奔,也不见得就能有好结局,可这件事情一定深深刻在了江临舟心里,不论过了多少年,哪怕再怎么情深,那丝迟疑,终究是忘不掉的。
“可他不是也醒悟了吗?”秦问遥劝道:“当初他追到皇都,作为你的侍卫陪同身侧,也是在江家与你之前选择了后者,何况这次他也是以性命相搏,只为让我们安稳出来。”
“娘就原谅他吧,也当时给自己一个解脱。”
秦问遥垂在两侧的手紧紧攥着,生怕会惹得江临舟生气。可好一会儿过去了,身后的人却让然没有回应。
于是她回头正想看看,便见江临舟的手垂在床侧,鲜血淌了满地。
“娘!”秦问遥一下慌了神,慌忙跑上去想要捂住伤口,却又不敢动作。
江宴生是第一个闯进来的,见此情形赶紧上前包扎。秦问遥就跪在他身边连声哀求,俨然将他当成了救命稻草。
可江宴生毕竟不敢托大,只能让秦问遥去找沈倾鸾。
柳君湅的住处不大,统共两间一主一次两间卧房,秦问遥刚出去就见两人匆忙赶来,直直就跪了下去。
“求大人救救我娘。”秦问遥朝着两人连连磕头,额前撞击在地声响沉闷,显然是用了极大的力气。
柳君湅于是先行一步,留下沈倾鸾安抚手足无措的秦问遥。
“大人,我娘是个是个善人,只要手中还有余钱,她都要去救济街边的乞丐。她做了一辈子善事,为何不仅得不到回报,还要落得如此地步?”
秦问遥几乎是瘫在了她的脚边,身形因为悲痛不停颤抖,似乎只有蜷成一团,才能让自己有一丝安定。
沈倾鸾突然就想到了沈家,想到了沈崇,想到了母亲,想到了三位兄长。
还有那个失去一切之后,无助蜷缩在黑夜之中的自己。
“许是这世间凉薄污糟,配不上这般纯净之心,所以上天收了她,让她免于人间苦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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