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淑妃
即便是在这炎热的夏日,即便姬恪惧热,他依旧一丝不苟地穿着灰色锦衣,投过来的目光干净清澈,像是天山上最明净的那捧雪。
听到他的询问,姜宁没有半分犹豫便往前去了。
按她目前观察来看,这位九千岁并没有随便斩首的嗜好,只要不犯他的禁忌就好。
而他的禁忌,大概是手下人不规矩。
姜宁行了个不甚熟悉的宫礼,将黄瓜别在腰后。
“回督主,方才听到声音吵闹,便出来看看。”
她的目光落在桥上那位钗发凌乱、浑身湿透的妃子身上,只粗略地看了一眼便抬起了头。
如她所想,姬恪没有过多为难,随意地点点头。
“既然无事,便回去吧。”
姜宁也想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只是她刚转身就被人阻止了——
“咳咳、等一下。”
这声音有气无力、声细而柔,听着便让人想到了江南缠绵的烟雨。
姜宁回身看向那坐着的妃嫔,弯身行了一礼。
“娘娘午安。”
姜宁在这时才看清了这位妃嫔的样貌,脑海里只有四个大字:弱柳扶风。
杏眼高鼻,唇角向下,本是苦相,却被两道细眉勾出几分我见犹怜,霎时变得多情起来。
在那双蕴满哀愁的眸子里,就连江南烟雨都是苦涩的。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姜宁愣了一下,不太明白她突然吟诗的用意。
“你闻起来很香,是本宫熟悉的味道。”
姜宁低头闻了一下,身上没什么特别的味道,非要说的话,就是染了些曲奇的香味。
“回娘娘,属下方才做了一份点心,或许是它的味道。”
这位娘娘接过宫女递来的披风披上,捂着嘴咳嗽了几声,两道柳眉弯得更加柔弱。
“咳、给本宫拿些来。”
姜宁抬眸看了姬恪一眼,得到他的默许后转身向厨房跑去。
周淑妃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目光游离了一会儿,随后撑着宫女的手站了起来,遥遥望着折月殿,虚弱的身子在风中显得很是瘦弱。
姬恪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她的神情,随后看着侧门,看着姜宁抬着一盘黄澄澄的点心向他们跑来。
姜宁的手很稳,即使是这么跑着的,盘里的曲奇依旧规整地排在一起,供人挑选。
她亮晶晶的眼眸看向周淑妃,笑着将盘子抬高了一些。
“娘娘,这就是属下烤制的点心,果仁曲奇。”
方正的饼干排做两排,每一块都是差不多的澄黄,里面撒着不同的果干,有暗紫色的葡萄、水红色的桃干、嫩白的杏仁。
它们一起散落在这片澄黄里,像是沙漠中嵌下的珠宝。
不仅是外形,还有这诱人的香味。
经过充分烘焙后的饼干散发着丝丝扣扣的甜香,却不会腻人,让人想要一探究竟。
而且这香味很熟悉,但比以前和他一起闻过的还要香甜,不知道尝起来是个什么滋味。
周淑妃随意地擦了擦手,将滴着水的湿发撩到耳后,略微苍白的手指捻起一块,放入了口中。
这几块曲奇是姜宁特意挑选过的,底部不焦、入口松脆,是烤得最好的几块。
松脆的曲奇入口,牙齿只需要稍稍研磨一下便都散开了,烘焙出的浓郁甜香霎时在齿间弥漫。
在这酥脆香甜的口感中,还夹杂了葡萄干的软韧酸甜、桃干的清香、杏仁碎的脆香,顿时丰富了口感的层次。
这味道比以前和他吃得点心要香上很多,可惜如此爱美食的他却是尝不了了。
周淑妃静静地吃着这块曲奇,眼泛泪光,豆大的泪珠源源不断地掉落下来,看起来更加哀愁、更加娇弱。
姜宁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惊讶得差点没端稳盘子。
她想过这位娘娘会喜欢这道甜食,但没想过她会吃到掉泪,她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样的场面。
而周围人却一副司空见惯的神情,低着头没有多大反应,衬得她有些大惊小怪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吃完一块曲奇的周淑妃再次吟了句诗,带着哭红的眼睛又拿起一块吃了起来,带着哽咽的声音嚼着曲奇,怎么看怎么可怜。
她好像没在里面抹芥末吧?这到底是多大的伤心事啊?
姜宁转眼看向姬恪,想要得到些指示,却见他乌黑沉静的眸子盯着某处一动不动,似是在发呆,对这场面见怪不怪的样子。
没敢多看,姜宁立马收回了视线,心里暗自唏嘘。
这皇宫里的人真是一个比一个奇怪。
“你叫什么?以前没在宫里见过你。”
周淑妃吃完了曲奇,像个哭得快要背气的少女,抽噎着问出了这句话,毫无气势。
“回淑妃娘娘,她叫姜宁,是奴才今日找来治这厌食症的御厨。”
姬恪微一俯身,期间礼仪态度一样不少,声线干净,却让周淑妃往旁退了一步,避开他的行礼。
“说过了,你不用拜本宫……”
周淑妃让人接过这盘曲奇,深深看了姜宁一眼,裙角被她抓得起了褶皱,欲言又止,却还是和其他宫女离开了。
偌大的荷花池旁只剩下姜宁和姬恪一行人,见他要走,姜宁下意识地问出了口。
“大人,要不要也吃些曲奇?”
这话引得他身后的內侍们一颤,暗叹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可从没人敢开口留过九千岁。
姬恪的脚步一顿,垂眸看向她,在姜宁愈显心虚的神情下,他矜持地点了下头。
“去看看。”
折月殿就在对面,走路时长一分钟不到,这一分钟内姜宁无数次地想抽自己嘴巴。
好品相的都挑给那位娘娘了,如今开口带姬恪去,是给他吃焦的还是不松脆的?
这不是自己砸自己饭碗吗?
但木已成舟,都还没来得及难受,一行人就已经从偏门到了小厨房门口。
折月殿虽然不是金碧辉煌,却处处精致,就连这做菜的地方也种了一棵高大的枇杷树,树下摆着藤编的桌椅。
宽大的叶片遮挡着阳光,投下大片树影,消了夏日暑意,不远处的树上有鸣蝉,一直叫个不停。
“入夏了,叫人将附近的蝉都抓了放出去,免得扰人心神。”
姬恪神情清冷,声线干净,比这树荫还要消暑,只是他本人好像没有这个自觉。
姜宁放下盘子,看着他那在脖颈下方交叠的衣领,都不禁替他出了把汗。
之前是离得远了没注意,现在隔得近了倒是看清了。
姬恪的衣服不是纯灰色,浅灰的衣袍上用细细的白线勾了白鹤轮廓,不仔细看还看不到,而且近了才能数出来,他竟然穿了三层。
难怪方才看他坐树荫下时微微松了肩膀,果然还是热的,普通人谁撑得住夏天穿三件,还是长袍?
“大人,您尝尝?”
姬恪坐在藤椅上,看着桌上的几块曲奇,虽然没什么胃口,但他已然应约来到这里,就不能失了礼数。
原本是想着吃一口尝尝鲜,可舌尖接触到那浓郁的甜味和略微焦香的酥脆感时,还是将一个都吃了进去。
他生平爱好不多,嗜甜算是一个,只是近年来没了胃口,吃得也少了。
“尚可。”姬恪点头给出评论:“将剩下的包起来。”
自然不是他吃,估计是给那位小太子带的。
其余人在打包,他则是静静地坐在那里。
摇晃的树影落到他的眼睫上,起起伏伏间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明明离得这么近,他却像端坐云间一般。
感觉身上热度退了许多,姬恪站起身,随手整理着身上的袍子褶皱,略红的唇轻启,视线落到她身上。
“今日你运气好,碰上的是周淑妃,若是其他人……把你的好奇心收起来,下次不可再犯。”
“多谢大人提醒。”
姬恪微微点头,带着其他人离开了折月殿。
姜宁在厨房里草草吃了两块曲奇,拿出本子开始沉思,构思着姬恪厌食症的解决方案。
笔在纸上悬了许久,直到滴下一滴浓墨她才回过神来。
厌食症不能算是一种身体疾病,大多是由心理问题导致的,姬恪厌食要么是心理压力过大,要么是郁结在心。
解心结得慢慢来,她首先要做的应该是帮他调理好身子,让他多吃些东西,均衡营养。
在这大却又不大的皇宫中,有一点关于姬恪的风吹草动都会在一个时辰内传遍。
按身份来论,姬恪虽是厂督,却也只是一个宦官,但他如今辅佐太子掌权,安定朝堂,大小事都要经过他手批改,就连送入宫的吃穿用度他也要亲自过目。
说他是真正的掌权之人,太子只是他的傀儡一点也不为过。
后宫妃嫔碍于他的手段,大都忍气吞声,但平日里见他也忍不住臭脸。
这两年姬恪身子不好,日渐消瘦,不少人盼着他得病不治身亡,好把这江山还给太子。
这下却突然蹦出个小御厨,听说还让他吃了不少东西,火线便转到了姜宁这里。
特别是宫内最大的那位。
“入夏了,这批消暑的冰送到这几位的宫里,其他人自己打扇罢。”
钗头凤衔着一粒红珠插在发髻上,此刻正随着主人头部的转动而叮当作响,晃得慌忙。
郑皇后翻着手中的册子,沾着朱砂的红笔在上面圈圈点点。
她是后宫之主,许多东西的分配内务府做不了主,需要她来。
郑皇后将头上晃个不停的钗头拔下,放在一旁,揉了揉酸软的手腕,闭目靠在椅背上休息,询问今日之事。
“今日姬恪到底吃了多少,查到了么?”
服侍她多年的兰草姑姑上前来帮她揉肩,深深叹了口气。
“娘娘,您也知道,他在水榭教太子,少有人能进去,而且他手底下的人就像被缝过嘴,怎么都撬不开。”
郑皇后冷笑一声,只觉心情愈加烦躁,像是有东西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烦闷得紧。
“他教太子?分明是司马昭之心,说不清哪日这天下要改姓了。”
兰草姑姑俯下身凑近她,却被郑皇后一把推开。
“热,有什么离远了说,本宫心里正烦躁,想揍人。”
兰草知趣地捏了捏她的肩膀,还给她倒了杯茉莉花茶败火。
“这姜宁原来叫姜诗雨,身家背景干净,又还没被姬恪调/教出来,不如我们找上她?”
“可以。”
郑皇后吹着风,神情缓了许多,可再睁眼看着这一堆公务,脸色一沉,深深叹了口气,提笔继续批改。
“等本宫有时间了,第一个去找她。”
此时的姜宁还不知道,宫内还有一大波奇怪之人正在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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