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涟漪
日光西斜, 在水面荡起一阵阵的红纹。
湖面水莲也被夕阳勾着一层红边,这场景瑰丽明艳,令人心旷神怡。
湖中漂着许多小舟, 舟上男男女女含羞对望,一句句说着心里话, 但其中有一艘小舟却不一般。
它晃动幅度极大, 周围的水波翻涌浇到莲花之上,打湿了那洁白的花瓣。
“让我抱一下、就抱一下。”
这两句话重音不同, 前一个重音在抱, 后一句重音在一。
虽然说得含糊, 但对面那人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姬恪按着姜宁的脑袋,试图让她乖乖待在小桌对面, 桌上的酒壶翻倒,却没流下一滴酒液,这人喝了多少便可想而知。
这酒本就是助兴之用, 寻常人都忙着谈情说爱,哪里会一杯接一杯。
更别提姜宁完全拿它当水喝, 想用酒来浇灭自己心里的火, 那自然是越浇越热。
人一旦喝醉,便会控制不住自己,只想做那最渴望的事。
而姜宁此时最渴望的事就是蹭蹭姬恪。
这渴望或许诞生于他扣至喉口的衣襟、或许来自他紧缚衣袖、也或许来自他清冷矜贵的眼神。
这样禁欲又清冷的人, 最容易激起别人的征服欲,想让人撕开那层伪装, 看看里面是个什么模样。
但姜宁不舍得, 所以她只想贴贴。
姬恪无奈地按着她的头,她的发髻扎得不稳,这时已经散了大半。
“你乖一些, 这是在湖面,小心掉到水里。”
他向来是有耐心的,不过此刻他有耐心的程度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
“水里?”这话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姜宁这乱拱的狗头立刻安静下来。
她摇摇头,趴在桌上,但那眼睛还是直直地看着他。
“我不会水,以前掉进河里过,还是我外婆花大力气捞上来的。”
姬恪一愣,将她送给他的礼物全都放好,不至于掉到湖中,他开口问道。
“我记得你家祖祖辈辈都在京畿,从小跟着父兄长大,且你母家早散了,哪里来的外婆?”
姜家的天香酒楼在京畿还是有些名气,毕竟是百年老店,他之前便让人查过,现下倒不知她说的谁。
“什么父兄?我没有父母,是外公外婆将我养大的。”
姜宁趴在桌上,发丝半散,迷蒙着眼睛看他:“我也不是他们亲生的孙女,但他们待我一样好。”
姬恪看着她,虽不知这是不是醉话,但他到底没有打断。
“他们希望我一生安宁,这才叫我姜宁的。小时候我便跟着他们四处摆摊,我五岁切姜就切得很好了,用那种水果小刀一点点剔,他们做菜很好吃,但没钱开餐厅。”
她眯着眼,说话没有逻辑,像是想到哪里便说哪里。
这些话她从来没对谁说过,但面对姬恪,她什么都想说出来。
“我从小就喜欢跑步,外公总是站在一边等我,他说,姜宁你要跑快些,不要回头、不要害怕,往前冲就好了,要是哪天回头没见到他们,我也要继续跑下去……”
姜宁直起身,托腮看他,似是在回忆很遥远的过去。
“我一直在跑,跑着跑着,他们就离开了我。然后,就只有一个人的姜宁了。”
湖风淡淡吹过,带来睡莲朦胧的香气,也带来了无声的静谧。
姬恪看着她,微微叹了口气,伸手帮她拂开了唇边的碎发。
“你这是醉话。”
“不是假话。”醉了的姜宁似乎听错了。
天边游着云霞,那绯红色似乎飞上了姜宁双颊,将她的醉意又晕开了几分。
“姬恪,除了外公外婆,你是待我最好的人,我不会骗你。”
她眼中带着一点水意,像是悉心等待别人的小狗。
姬恪立刻垂下眼,别开视线,面色依旧清冷,但耳尖却似乎也被红霞染了色一般。
“以后莫要再说这样的话。”
小舟正慢慢摇摇晃晃向对岸驶去,他的心好像也跟着摇晃起来。
“姬恪,你怎么不看我。”
咣当一声,横杠在两人之间的木桌被掀进水中,激起的水花淋湿了一片白莲。
其他小舟上的人还以为谁落水了,急忙转头来看。
却只见到一道淡粉的身影扑下她对面的那人,随后两人便隐在木舟和勾着绯红边的水莲中。
这可不是落水,是情到浓时。
其他人纷纷不好意思地转回眼,懂事的已经摇着桨离远了些。
姬恪躺在摇晃的木舟里,入眼便是绯红的天际,身上趴着姜宁,周边是带着暗香的水莲,一切都是那么暧昧和静谧。
他的人生从没有这么失控过。
姜宁离他很近,带着酒气的呼吸扑洒而来,不难闻,带着幽莲的芬芳,他倒是知道这酒是用什么酿的了。
“你不来抱我,那我就抱你了。”
姜宁压着他,脑袋不能说靠,而是砸,猛地砸到他肩头,还一脸美滋滋的。
她的手早早就圈上了他的腰,脑袋不停地在他胸口转。
姬恪真的很无奈,他声如清泉,缓缓在姜宁耳边流动,越流越热。
“你这是做什么?”
“我在蹭你。我好久之前就想蹭了。”姜宁回答得很大方,没有半点扭捏。
姬恪想说的有很多,但话到嘴边还是汇成了一句:“小心头晕。”
听到这话,姜宁抬起头,亮晶晶的眸子里带着霞光,看向他时有隐藏不住的笑意。
“那我不蹭了,我亲亲你好不好?”
姬恪沉默了,他静静看着她,随后轻声吐出两个字。
“不可。”
姬恪只是不熟悉情爱,但他不是傻子,他知道姜宁的这个举动意味着什么。
“是吗。”姜宁神情没什么变化,她捧着姬恪的脸,轻轻吻上了他的唇。
少女的嘴唇是柔软的,带着一些小心翼翼。
“不可我也亲了。”她的话和她的动作不符,话语无赖,动作温柔。
她不会接吻,只如同蜻蜓点水一般轻轻落下后又翩然离去,徒留姬恪一人怔愣。
姜宁将手支在他身侧的木板上,随后另一只手落到水中,咔嚓一声,一朵水莲便被她折了下来。
“这个也送你。”
还滴着水珠的水莲放在他的头边,水珠四散,陷入他披散的乌发后再不见踪影。
姬恪扶着她的肩膀,防止她翻出去。
他润泽的眸子里倒映着红霞遍布的天空,良久,他轻轻叹息一声。
“我这是在做什么……”
*
小舟轻晃,波光粼粼。
姬恪早已经坐起身,右腿上是睡得正香的姜宁。
他微微曲起左腿,替她挡下那并不算刺眼的日光,在方才的挣扎中,他的发丝早已散开,此时正披散身后,偶有几缕被吹到她脸上。
姬恪此时正垂着眸子帮她梳双丫髻。
长指穿过她乌黑的发,灵巧一转,再将柔顺的发尾缠上去,一边的双丫髻便成型了。
他取下嘴唇抿着的发带,一点点地绑在她的发髻上,眼神专注。
湖风吹过他的长发,他随意撩开,转头看向岸边。
经过漫长的晃荡,这小舟终归是要靠岸了。
岸边的船家急急帮他们稳住船,看到了舟中醉过去的姜宁,一时有些惊讶。
“我们庄子里酒可醉人了,这姑娘不会是喝了一整壶吧?这可真是对不住。”
姬恪弯着唇,神色间有几分无奈。
“是我没看好她,劳驾,同我一起把她扶上岸。”
不要小看一个醉鬼的重量,两个成年人才将将把她拉到岸上。
上岸后,姬恪搂住姜宁,突然叫住船家,眼神看向了舟里。
“里面还有些我的东西,麻烦帮我拿出来一下。”
船家点点头,下船后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包,那原本是一块手帕,里面包着不少东西,比如那只探出头的紫薇花。
“客人,是这个吗?”船家问道。
姬恪点点头,伸手接过拿好,随后拍了拍姜宁的肩,轻声叫她。
“姜宁,到岸了。”
姜宁缓缓睁开眼睛,她此时还是懵的,往四周看了看,看到姬恪的脸时才放松了些。
睡了一觉,她这酒是醒了一些,不过刚才发生了什么倒是都忘了。
“那回去吧。”
姬恪见状不由得低笑一声,随后扶着她慢慢往外走去。
他似乎也忘了刚才发生了什么。
*
回程的路上本该是热闹的。
他是姬恪,虽说普通百姓不认识他,但这里毕竟是京畿,高官不少,街上认出他的本该是很多的。
但他此时披散着满头乌发,踏着月色,怀中还扶着一个少女,谁见了都不会觉得这人是姬恪。
又恰逢百花节,街上像他们这样的人只多不少,故而没人认出。
原本他是想赶快回宫的,但路过某个酒馆时,他还是停下了脚步。
醒酒汤这种东西,越早喝越好,否则明日一定会头痛。
他带着姜宁走进了酒馆,抬手要了一碗醒酒汤。
原本两人只用乖乖等着汤来的,但此时姜宁却开始不安分了。
她带着醉眼看向姬恪,笑眯眯的,非要和他坐在一张长板凳上。
不是要和他挤着坐,只是要坐在同一张。
“我想离你近一些。”姜宁如是说道。
还好这小酒馆每一桌都是用屏风隔着的,不会太尴尬,姬恪也就随她了。
酒馆外夜景很美,繁星点缀天空,明月洒下月华,来来往往的情侣捧着宫灯放入水中,既是祈愿,也是祝福。
竹编的宫灯顺着水流飘下,远远看去,像是飘了一条河的萤火。
原本安静坐在凳上的姜宁突然起身,她在窗边看着远处的河流,静静地不知在想什么。
姬恪倒好热茶,抬手将姜宁往后拉了一些:“小心吹得风寒。”
姜宁点点头,就这么坐在他身旁趴着,看起来没了多少活力。
“我们明年百花节还来吧。”
她看向姬恪,发出了自己的邀请。
姬恪抿唇没有回答,只是往外看去,不知这么久了,这醒酒汤怎么还没来。
酒馆外人影憧憧,有三两男子勾肩搭背而来,其中一人穿着白袍,拿着折扇,很是风流的样子。
如果姜宁此时是清醒的,她一定能认出这人就是之前接近她的那位周公子。
他们三三两两落座在了隔壁,谈话音就这么传了过来。
“周桓,你可真能,前不久见你在踏仙小馆晃悠,还和那姜姑娘搭上关系……如果当初没出意外,她可是要做你嫂嫂的。”
声音带笑,不看都知道这人此刻定在挤眉弄眼。
姬恪看了趴在桌上的姜宁一眼,慢悠悠地倒了茶推到她面前,声音略低。
“把茶喝了。”
姜宁不疑有他,立刻便抬起茶杯灌了下去,口渴总算缓解了一些。
“别拿我取笑,我和她也有些熟了,姜姑娘人这么好,谁娶到她都是福气。”
另一道略显清朗的声音出现,但姬恪听得分明,他在炫耀。
“是吗?姜姑娘这样的人,我们可消受不了。”
或许是现在酒馆有些嘈杂,他们声音便大了一些。
“就是,她之前揭了皇榜进宫,活到现在,保不齐和哪位大人物有关系,还自己开了店,钱权都有,可不多见。”
周桓听了这话直摇头,看起来谦虚极了:“只是看她可爱而已,周某别无他想。”
其他人顿时哄笑起来,都是一群一起玩的人,谁心里有什么花花肠子大家心里都清楚。
“那你还和她说你有心上人?够可以。别不是哥哥不行,让你这弟弟来吧?”
周桓摆摆手,扯了其他话题把这盖过去。
那边嘈杂,这边安静。
姬恪又给姜宁倒了杯茶,食指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额心,眼中带着无奈。
“听见了么?识人不清。”
虽是责备,声音却轻得风一吹便散了。
屏风那边的人还在调笑,小二便抬着醒酒汤往这边来了。
“客官,咱们店的醒酒汤那是一等一的好,明日头准不痛。”小二笑呵呵地开口:“就是加了药,苦了些。”
姬恪一听这话便皱起了眉,他以前是哄过小太子喝药的,费时又费力。
姜宁若是也不爱喝药,他倒有些发愁了。
姬恪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醒酒汤推到她面前,他还没组织好语言,姜宁便顺手抬起碗吨吨喝了下去。
喝完她才皱皱眉:“好苦。”
姬恪:“……”
若这是碗毒药,她现在恐怕人已经没了。
再次叹气,他起身扶起姜宁:“既然喝完了这汤,便走吧。”
姜宁能走,但头还是垂着的,两人绕过屏风往外走去,恰好撞上了周桓。
姬恪没说话,只是垂眸看着他,周桓一愣,不由得被他的眼神震住,嘴巴快过脑子,飞快地说了句抱歉。
眼前这人肤色苍白,发丝乌黑,身形高挑,神情清冷,却不带一点阴冷感,倒像是庙中飞升而去的仙人。
尤其是那不带多少情绪的眼神,看他时如见路边微尘。
周桓:“……”莫名有种屈辱。
突然间,他搂着的少女抬手搭上了他的肩,声音含糊:“我要洗澡。”
姬恪默然,随后带着她离开了这里:“直起来走,这样伤脖子。”
周桓看见那少女挺起了腰,背影莫名有些熟悉。
他摇摇头,去账台点酒,顺便思考下次要怎么和姜宁套上关系。
*
回宫的路不算漫长,那家的醒酒汤也确实有效,刚到折月殿门前她就醒了。
姜宁发现是姬恪在扶她时还有些不好意思,她赶快撤回手,连连抱歉。
“对不住,大人,我刚才好像喝多了,我不知道我酒量这么差。”
脸上虽然还飘着红晕,但清明的眼神确实表明她醒了。
姬恪手指不自觉动了一下,随后抱紧怀里的布包,紫薇花和水莲从中探出一些。
他回答道:“……无事,你酒量太差,下次要注意些。”
姜宁点点头,开始回忆自己之前做了什么,但却只想起了几个模糊的片段。
夕阳、水花、散开的黑发……这些应该没什么吧。
姜宁不觉得自己有胆子对姬恪做点什么,只匆匆和他道晚安后便进了折月殿。
全然忘了她才是下属,也全然忽略了姬恪散开的头发,更记不得自己一路走来时是怎么贴在姬恪身上的。
她脑海里只清晰地记起了她喝醉前的想法,她要捞月。
姜宁这厢自己烧水泡澡,想着明日要做些什么好吃的感谢姬恪,那厢姬恪已经沐浴完毕,正在书桌前提笔写字。
姜宁滚进床铺,思考自己要怎么捞月亮,想来想去终于睡着,而姬恪还在写字。
偌大的房间里没有一盏烛火,只有清凌凌的月光洒在宣纸上。
姬恪眼神安静,清冷的面容上看不出什么异样,但纸上的内容却是令人奇怪。
他正翻来覆去地写着一个恪字。
如果姜宁的宁寓意着平安,那他的恪就意味着恪守自束。
方正的宣纸飘飘洒洒落下,一张叠一张,像是惩罚,像是警醒。
而在那堆白纸的最下方,一张苍白的宣纸上正密密麻麻写着一句诗。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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