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5章
这段时日以来, 皎皎总是传召李忧之入宫,不为朝政之事,无关国民生计。潋滟池边, 总是留下他们谈笑风生的倒影。
才子佳人,阆苑仙葩,美玉无瑕。乍一看去,竟是天造地设的绝配。
说不生气、不嫉妒是不可能的。看着潋滟池边, 皎皎与那人相对而坐,他就恨不得将那人千刀万剐。
但徐空月也深知, 如今在皎皎眼中, 自己甚至连一个陌生人都不如。倘若真的是陌生人,或许还能得到她的善意微笑,而在他面前,她眼中永远是烦躁与不耐烦,以及那浮躁之下,深深的厌恶。
自从在明华殿, 他受了她一刀之后, 她就仿佛将过往的所有的怨恨隐藏了起来,只余下厌恶不喜。她甚至不会再与他好好说话,每一次的相遇, 是不针锋相对,便是恶言恶语。
他倒是宁愿她将所有的仇恨直白的显露在脸上, 对他怒吼, 对他发火, 也不想她用着这样一种近乎厌恶的冷漠眼神望着他。
可他却无力更改。
大错铸成,即便他能颠覆朝政,也无法消除一个人心底的厌恶与仇恨。
与他不同的是, 皎皎对小皇帝,堪称温柔。仿佛血缘之间的奇妙联系,小皇帝虽然不识得皎皎的真实身份,却一点儿都不影响他与皎皎关系好。徐空月不由得想,或许小孩子的眼睛总是明亮的,谁真心对他好,他总是能辨别出来的。
忽听得徐空月问起李忧之,小皇帝着实纠结了一番,才怯生生抬眼望着他,回答一句:“皇姐说,不能说。”
徐空月几乎笑出了声:“她知道我会问?”然而心底的嫉妒仿佛最丑陋的妖魔,快要将他拖进淤泥之中。
小皇帝点了点头,“皇姐说,倘若有一日摄政王问起李忧之大人,就什么都不要说。”
她竟然这样花心思维护李忧之!
那一瞬间,小皇帝被他身上无形中散发出来的气势唬了一跳,手里的朱笔差点儿没捏住。
好在徐空月及时察觉,忙收敛了一下气势,重新恢复成往日里的平和模样,才对小皇帝道:“陛下的生辰宴,可否交给微臣举办?”
皇帝年岁太小,后宫形同虚设,唯有太皇太后与慧公主暂居后宫。虽说万寿节可由慧公主一手经办,但想到刚刚徐空月答应他,会让月盈进宫,小皇帝就高兴地忘乎所以,忙不迭的答应下来。
在南山行宫,因回宫匆忙,他甚至没能与月盈好好说上一句告别的话。每每想到此事,总是心中郁闷。但只要一想到生辰那日,能再见月盈,心底的郁闷便顿时烟消云散了。
潋滟池边,皎皎听闻了此事,眉头深锁。
李忧之见状,不由得问道:“由摄政王经办陛下的万寿节,可是有什么不妥?”
皎皎摇了摇头,没有告诉他,自己只是不想在宫中处处都看见徐空月。自从他除掉了周敬奉,坐上了摄政王的位置,就彻底把皇宫掌控在了手掌心里,他入宫不必奉诏,哪怕深更半夜,皇城的宫门也要为他打开。偌大的皇城,仿佛成了他徐府的后花园。
可小皇帝年幼,朝中虽表面安稳,但处处暗藏玄机。徐空月如今手握兵马大权,成为众矢之的。皎皎需要他这般嚣张无礼地挡在小皇帝身前,为他挡去所有的腥风血雨。所有她非但不能阻拦,反而要顺着他的意思,将他碰到权力的顶峰。
而这所有的一切都让她感到无比的厌恶。
“如今摄政王专政,公主其实不必处处忍让。”一向聪明的李忧之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让皎皎露出讶色。
李忧之见她的目光终于落到自己身上,不由得微微一笑。他气质儒雅风流,却不会过于轻浮。他更像是夏日的凉风,吹拂脸颊而过,带来丝丝凉意爽朗。即便皎皎从前不喜那种风流才子,却不得不承认,他这种人相处起来,反而更轻松。
是以这段时日,她总是宣召他入宫。也不做别的什么,单单是坐在潋滟池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几句,便让她烦躁的心情奇异的平静下来。
她转过身子,微微坐正,问:“怎么说?”
李忧之环顾一圈,笑着道:“公主确定要让微臣在这里说?”
宫中处处有徐空月的眼线,皎皎虽然从未告知他,但他也有所察觉。于是皎皎眼底的欣赏多了几分,“既然这里不能说,那我们就去别处说。”她说着,就要起身。
而不远处,徐空月正独自一人朝这边走来。
她眼底的笑意顿时如轻烟,被风一吹便散了。
李忧之也跟着起身,瞧了一眼徐空月,轻声道:“摄政王还真是……无处不在啊。”
皎皎回头望了他一眼,不等徐空月走到跟前,便径直道:“今日风和日丽,适合出游,不如李大人就陪我一同出宫游玩,可好?”她声音刻意扬起,正好落入走来的徐空月耳中。
李忧之盯着徐空月不悦的眼神,将唇角快要藏不住的笑意微微收敛,而后恭敬道:“既是公主邀请,那么微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公主今日怕是不能出宫了。”话音刚落,徐空月的一只脚就踏进了凉亭。
皎皎根本不欲理会他,抬脚就要出了凉亭。然而徐空月长臂一伸,挡在了她身前。
他如此无赖行径,皎皎眉心又不自觉紧蹙了起来,语气也愈发冷漠,“摄政王这是何意?”
徐空月却没有回答,只是望向一边的李忧之:“李大人这般空闲,是大理寺没什么事做了吗?”
他终究还是见不得李忧之天天陪在皎皎身边。哪怕明知那些招他为驸马的传言都是有心之人刻意传扬出去的,他心底的酸楚仍是止不住往外溢出。
李忧之的目光依旧含着一点儿笑意,从皎皎身上慢悠悠转移过来。他朝徐空月行了一礼——他总是这样,时刻不忘礼仪规矩,不求做到最好,但求做到更好。
“微臣是奉了公主的传召而来,虽然大理寺的公务重要,但公主相邀,微臣又岂能拒绝?”
即便面对徐空月,他也总是从从容容,不卑不亢,文人风骨尽显。
徐空月脸色越发难看,“本王今日有要事要与公主商议,既然李大人无事,不如就先行离开。”
谁知他话音刚落,皎皎便开了口:“李大人是本宫邀请而来,是否要将人赶走,可容不得摄政王干涉!”
徐空月的气恼与酸楚在接触到皎皎的眼神之后,蓦地败下阵来。
他低垂着目光,仿佛瞬间被戳破的气泡,所有凌厉的气势瞬间消散。“可我是当真有要事与你商议。”低落孤寂的话语,几乎不像是如日中天的摄政王会说出的话。
然而他真真切切站在这里,仿佛用最卑微的语气祈求她能留下来。皎皎却不由得想到,从前她也总是这么同他说话的。
虽然她求了舅舅,让徐空月不必再前往西北驻军,但徐空月却仍是忙碌,长时间不留在府中。有时甚至一连几日,她都找不见他。一去打听,才知道他有公事在身,几日前便去了外地。
一次两次,皎皎都忍了下来。她已经断掉了他上战场的梦想,就不能再阻碍他的仕途。可成亲一年多了,他待在府中的日日寥寥无几,她便再也受不了委屈,在徐空月即将又要出门时,将他拦了下来。
那时的她,也是用着这样卑微的语气,问他:“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你不能不去吗?”
可是徐空月是怎么回答的?他冷冷的将她的手从袖子上扯开,眉心紧皱着:“朝中之事,事无大小,不可不去。”
那样冷漠,那样绝情。
于是皎皎也彻底冷了神情,面露厌恶。“摄政王的要事,难不成是又要将哪位朝廷重臣满门抄斩?”
徐空月的脸色顿时惨白。
自他登上摄政王的位置,便有许多朝臣不满,纷纷跳了出来对他指手画脚。尤其是他重兵陈列于边境,时刻提防北魏偷袭,更是惹得朝中不少文臣不满。
而他如今权势滔天,自然不会像从前那般忍气吞声。于是便挑了几个上蹿下跳最凶的文臣,杀一儆百。
这一招确实好用,原本气得跳脚的文臣顿时老实了不少,就小皇帝如今见了他,也愈发怯生生起来。
他知道自己杀戮太重,但有时只有强权才能压人,为了便宜行事,他不得不如此。
可如今面对皎皎眼底不加掩饰的憎恶,他仍是觉得心口一痛。
满心苦涩无处诉说,而面前的佳人不过轻轻一瞥,“摄政王的要事本宫着实不感兴趣。”而后又偏过头,对身侧的李忧之轻声细语:“李大人,请随本宫来。”
微微的熏香从鼻端远去,徐空月站在原地,独自面对遍地孤寂。
他忍不住露出一丝苦笑。
原来被人当面拒绝,竟是这种凄楚不堪的感觉。
而他今日所受,尚不及皎皎从前所受十分之一。
所以,他不过是活该。
——
离了潋滟池边,原本积攒着无边怒气的皎皎顿时垮了肩膀。她神情恹恹,对李忧之道:“本宫今日身体不适,便不邀请李大人前去明华殿了。”
李忧之这时总是很有风度,朝她俯身行礼道:“那么微臣便出宫去了。”
然而他刚一转身,身后的皎皎又忍不住出声叫住了他:“李大人。”
李忧之回过身来,目光如落满阳光的湖面,平静祥和,没有半点儿涟漪。
皎皎轻咬着下唇,在他平静的目光之下,许久才出声:“我频频传召大人入宫,是否给大人造成了困扰?”
他如今虽是朝中新贵,但新贵也就意味着在朝中根基不深。她本意是想扶持他与徐空月对抗,但倘若还未能扶持起他,便给他带来无尽的麻烦……那么她会心生不忍。
李忧之平静的眼眸之中先是露出一抹讶色,随即眨眼间敛去。他露出一抹笑意,好似徐徐凉风,又似碧波万顷,“公主的传召,微臣求之不得,又怎会困扰?”话语轻柔,仿佛春风拂面,又如柳条依依。
皎皎微微垂落目光,“既是这样,那我就放心了。”
小皇帝的生辰在八月初十,中秋节前几天。因为是新帝第一次办万寿节,因此在徐空月的操办下,格外隆重。小皇帝在御前接受身穿蟒袍的文武百官的朝贺,各地藩王进贡的寿礼更是珍贵精致,有如意、盆景、织绣等精美之物,内容更是以福、寿、吉祥为主题,样样突显出祈福祝寿的寓意。
小皇帝还是头一次过这样隆重的生辰。从前谨贵妃还是谨嫔时,他们住在凄凉的庆仁殿,即便是他生辰这一天,凉透的饭菜里也不会多加一颗鸡蛋。而娘亲却不会因此怠慢他的生辰。她提前好几日,拆掉旧衣,为他做一件新衣裳。在夜幕降临之后,坐在庆仁殿的檐廊下,搂着他,教他辨认头顶夜空中的星星。
她并不认得每一颗星星,所以有时候会指错先前教过他的星星。然后将缝制好的新衣拿出来,让他换上。
每到这是,他便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孩子。
即便是后来父皇常来庆仁殿,他的生辰有了父皇的赏赐,他仍是觉得有娘亲陪伴的生辰,才是最好的生辰。
眼见着朝臣们一件件寿礼献上,小皇帝越发板着一张小脸,不明所以的群臣私底下都有些慌。
直到太傅领着几位儿子上得殿来,小皇帝这才伸长了脖子往他们身后看了一眼。然而金殿之上,家眷并不能到此。小皇帝脸上的失望之色藏都藏不住。
珠帘之后,皎皎并不能看到小皇帝的神情,却能看到底下群臣的脸色。她看到户部尚书献礼之后,几乎两股战战,抖如筛糠,也看到刑部侍郎面色惨白,汗如豆大。
她让人悄悄叫来了余连。
余连仍是笑呵呵的,回道:“陛下这是没有瞧见太傅家的月盈小姐。”
“月盈?”回宫数日,皎皎几乎都忘了当初在行宫,与小皇帝交好的那个小姑娘。
她对一旁侍立的细柳道:“去看一下,月盈是否随着太傅大人的家眷,一同入宫来了?”
细柳领命而去。皎皎这才看向余连,“公公照料陛下辛苦了。”说着,她身边的小宫女捧来一方礼盒,十余寸长,里面放置着一柄通透碧绿的玉如意。
余连高高兴兴接过,“奴才多谢公主赏赐,往后奴才定当尽心尽力照料陛下。”
皎皎面露笑意,“那就多谢余公公了。”
而在她没有看到的地方,小皇帝没见到月盈,又频频望向徐空月。
徐空月站在百官之前,察觉到小皇帝焦急,对他安抚性一笑。
虽然不知道他是如何安排的,但小皇帝总是无条件的信任着他,于是便按捺住焦急的心情,继续接受百官朝贺。
好不容易的等到百官朝贺接受,小皇帝迫不及待让余连叫来徐空月,“徐将军,月盈她……”
徐空月脸上挂着笑意,“陛下这样心急,可没有为君应有的稳重。”
小皇帝立即端坐好,但满心焦急依旧从双眸中倾斜而出。
诡异的,徐空月居然对他这小小的焦急之心,感同身受。
然而他特地让人请来的月盈,却被慧公主请走了。
小皇帝听到这个消息,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一般回头望着徐空月。
他没有忘记,当初他想邀请月盈进宫,是皇姐亲口说的:“这于理不合。”
徐空月沉吟片刻,对小皇帝道:“既然月盈被公主请去,不如微臣便随陛下一起,去给公主请个安。”
小皇帝忙不迭的答应了,仿佛晚一会儿,徐空月便会反悔了一般。
八月的天,依旧炎热。皎皎仍是坐在潋滟池边,清风徐徐,极大地安抚了她心底的燥热。
桌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茶点,洒满红枣、核桃、榛子等干果的千层糕,以玉米面、糙米为原料做成的黄金蒸糕,以巢湖特产白米虾制成洁白鲜嫩的虾泥,再以绿色菜汁配制成翡翠虾泥层,最后以旺火蒸制而成的夹心虾糕,洁白如玉,青绿如翠,咸鲜滑嫩,清心悦目,别具风味。
桌两边,分别坐着四个小姑娘,皆是与小皇帝一般大小。虽然年岁不大,但个个都是十足的美人坯子。
皎皎面前放着一碗水果汤,以山楂糕和各色水果熬制而成,花花绿绿,很是好看。她不过喝了一口,便瞧见有个小姑娘的眼珠都快掉进她碗里了。
她笑了笑,让人给四个小姑娘各盛一碗。
小皇帝便是在这时过来的。
他穿着明黄的龙袍,身架虽小,但龙袍在身,无形之中自有一股威严。而他身后,徐空月落后一步,不紧不慢,徐徐而来,仿佛闲庭信步一般,自带潇洒俊逸之风。
皎皎只瞧了一眼,便默默垂落了目光。
待到小皇帝到了跟前,一桌四个小姑娘,三个都纷纷起身行礼。唯有穿着粉红色衣裙月盈,在旁边小姑娘挪开的凳子绊了一下,稍慢一些才起身。
小皇帝却风一般扑到她跟前,一脸欣喜道:“月盈,上次回宫,我没来得及跟你道别,你有没有怪过我?”
一时间,其余三个小姑娘的视线都停在了月盈身上。
即便没有一个人吭声,但皎皎看着这场面,也能想到,另外三人定然是既惊讶,又惊奇。说不定,还会有些小小的妒忌。
月盈不似在行宫那般自在,她稍稍后退半步,朝着小皇帝行了一礼,又偷眼瞧了皎皎一眼,才轻声道:“陛下国事繁重,臣女岂敢怪罪陛下。”
小皇帝见到心心念念的小姑娘,连皎皎都忘在一边,拉着月盈的手道:“那我们去放风筝吧,上次你教我做的那个蜻蜓风筝,我现在已经能做得很好了!”
身后有人轻咳一声,“陛下,今日是您的万寿节,你还不能与月盈小姐同去放风筝。”
徐空月先是向皎皎见了礼,而后才上下打量了月盈一番,心中不由得想,难怪小皇帝念念不忘,确实是个美人坯子。
“左右有摄政王主持大局,陛下既然想去玩,那便去吧。”一旁的皎皎却突然开了口,目光落在小皇帝身上,格外意味深长。
原本坦荡的小皇帝被她的视线一扫,顿时浑身不自在,拉着月盈的手都是汗涔涔的。
过来之前,爹娘就特地叮嘱过月盈,在宫中不可多言多语。是以她只是抬眼望了望小皇帝,微微抿着唇,一言不发。
徐空月的目光也落在皎皎身上,如山间幽泉,静默无声。许久之后,他才笑了一声,“既然公主这么说,陛下便去吧。”
小皇帝这才兴致冲冲拉着月盈跑了。
“陛下身边没有同龄玩伴,许是难得你们来一趟,他过分高兴了。”皎皎看着坐立不安的剩余三个小姑娘,微微笑着,“不如你们也随陛下同去吧。”
很快便有宫人领着三人,朝着小皇帝跑去方向而去。
三人一走,凉亭之中便只剩下了皎皎与徐空月。
皎皎仍坐在凳子上,炎热未消,可她坐着的凳子仍铺着厚厚的毯子,身上穿得宫裙亦是繁复华丽。
徐空月在她左边坐下,目光从她跟前的水果汤上扫过,突然道:“不知我是否有幸,能尝一尝公主面前的甜汤。”
他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汤,只记得皎皎曾端来书房,用勺子舀着,送到他唇边。
汤勺之中散发着一股甜腻的气息,他很是不喜欢,眉心几乎拧成一团。
皎皎见状,急忙撤走了勺子,低眸敛目,“是不是太甜了,你吃不惯?”
徐空月只道:“我有公务在身,郡主倘若无事,还请不要前来打扰。”
自那之后,皎皎再也没有拿过这汤到他面前。
他本以为,这一生都见不到这种汤了。
皎皎或许也想到了往昔,眉心微不可觉一皱。随即又舒展开来。“这汤太过甜腻,想来是摄政王不喜之物。摄政王还是不要尝了,免得坏了您的心情。”
凉薄
冷漠的语气,一如既往地不给他半分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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