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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第83章


徐空月上前,像对待一个真正的孩子那般,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小皇帝含着泪水的眼睛抬起,便瞧见他微微叹息一声。“您是大庆的皇帝,不能像寻常人家的孩子那样,任性发火,胡乱砸东西。”

        他从未说过这样的话,因而小皇帝在惊愕之余,还有一点儿微微的高兴——被自己崇仰的人说教,他其实很是受用。

        但面上却没怎么显露,只是微微垂着头,一副听训的模样。

        “帝王之道,在于取舍。有得有失,才能有成有败。”

        小皇帝不懂,“所以朕做了皇帝,就必须要失去什么吗?”他的声音还微微含着哭腔,眼眸里还浸着泪水,懵懂看过来时,却让徐空月突兀的产生了一丝罪恶感。

        他曾答应谨贵妃,会好好辅佐小皇帝的。

        可自他辅政以来,却从未考虑过,要将小皇帝培养成一位合格的帝王。

        他无声叹息,对小皇帝道:“今日打马球,陛下玩得开心吗?”

        小皇帝想起球场上的汗水四溢,那些欢声笑语并不作假,于是毫不犹豫点头,“开心!”

        但随即想到他赢来的彩头,还未曾送到他想送到的人手上,又不由得失落起来。

        “陛下今日与臣一队,这才赢得毫不费力。难道不想来日凭借自己的真正实力,赢得彩头,再赠与月盈小姐吗?”

        他原来什么都知道。

        小皇帝猛地抬起眼,“月盈还会入宫吗?”

        徐空月笑了,“月盈小姐就在长安城,能否入宫,全凭陛下的一句话。”

        小皇帝眼睛一亮,“那朕明日就让月盈进宫!”说完又立即改口,“不,今日就让月盈……”

        “陛下。”徐空月望着过度兴奋的小皇帝,静静打断他。“这于理不合。”

        “为什么?”小皇帝想不明白,他不是皇帝吗?不是所有人都该听他的话吗?为什么他想让月盈进宫,却又碍于这,碍于那,而处处“不行”呢?

        “即便您是皇帝,也不是什么事都能做。”徐空月难得多了几分耐心,解释给他听。“您虽然年幼,但毕竟是男子,月盈小姐是未出阁的女子,倘若您毫无顾虑,肆意宣召她入宫,只会给月盈小姐带来非议。”

        女儿家最注重名节,倘若因他一时之趣,毁坏了月盈名节,只会给月盈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小皇帝不笨,甚至一点就透。他咬了咬下唇,半晌才道:“那等朕与你打马球时,是不是就可以让月盈进宫了?”

        徐空月笑着点头。

        小皇帝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得了他的承诺,顿时一扫先前的阴霾,开开心心蹦起来。

        可谁知,当时的承诺到现在都没能兑现。月盈随父离开长安后,小皇帝好似对打马球也失去了兴致,加上之后接二连三的事情,他更是将此事忘之脑后。

        如今瞧着往日英挺不凡的徐空月,躺在床榻上,一动也不动的样子,小皇帝蓦地想起那个未曾实现的承诺。

        可徐空月躺在床榻上,对他的种种担忧无动于衷、没有半点回应。

        眼泪就那么一颗一颗掉落下来。

        他耳边响起往日徐空月的声音:“陛下是男子汉,流血不流泪,哭什么?”

        他猛地站起身来,将一旁犹自焦急的药童吓了一跳。

        小皇帝抬手将眼泪擦干,对刘御医道:“照看好摄政王,朕去去就回!”

        他如同一阵风跑了出去,跑进皎皎如今住的院子。人还未进来,声音先到——

        “皇姐,不好啦!”

        皎皎仍坐在窗边,因行动不便,倚靠在贵妃榻里,手中捧着一本诗经,正凝神细看。小皇帝的声音猛地想起,惊得她手一抖,将诗经撕掉了半页纸。

        她怔怔看着那将将被撕掉的纸,眼皮突然狂跳了起来。

        闯进来的小皇帝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猛地扑到她跟前,“皇姐,刘御医说,摄政王倘若明日还不能醒来,怕是再也醒不过来了!”

        “撕拉”一声,将掉未掉的那半页纸猛地被扯了下来。

        小皇帝垂眼去看,便看见那半页纸上赫然写着“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他不解其意,却也顾不得什么,一把抓住皎皎的手,“皇姐,怎么办?摄政王现在连药都喝不下去,倘若他真的永远都醒不过来了怎么办?”

        他满心焦急,却没有看到皎皎猛然变得僵硬的身子。

        “药童找着刘御医的吩咐,不管怎么灌,那汤药灌下去了都不能吞咽下去,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他仍在絮絮叨叨着,皎皎却猛地合上诗经。“我要去看看。”

        小皇帝正真心实意惆怅着,蓦地听到皇姐说要亲自去看看。他先是一愣,随即又迟疑道:“可是皇姐……不是……”不想去看他吗?

        只是这话终究没能说出口。

        他已不是初初坐上皇位的小皇帝,对如今朝中局势虽然明白得不多,却也能看透一二。皇姐所代表的拥皇党,一心拥护他,处处保证皇权的至高无上。

        而徐空月的徐氏一党,则是妥妥的主战派。他们主张消灭掉北魏这个外患,为此不惜处处与保皇党为敌,只为保证有战事来临时,朝堂的供给无忧。

        两党虽然不是绝对的对立,却处处为敌,各抒己见。不和之名早已传遍朝野。

        然而作为与两人接触最多的小皇帝,却比外人更能窥见一点儿真相。

        所谓“不和”,是真,也有假。

        徐空月对皇姐处处忍让,很多时候都会手下留情。但皇姐却步步紧逼,接二连三下手除掉徐氏一党的主力心腹。

        朝中局势变化莫测,前一日还各自为政的敌人,下一日握手言和也不是没有可能。小皇帝虽然不知皇姐究竟对徐空月有何心结,才会处处冷眼相对,但却知道她的态度一直都是无比鲜明——绝不与徐空月冰释前嫌、言归于好。

        是以乍一听闻她要去看徐空月,小皇帝的惊异不言而喻。

        但最终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让兴安快去准备。不多时,兴安便搬来了一把轮椅。看着皎皎无比熟练坐上那把轮椅,小皇帝的脑海里打了一个疑问。但皎皎匆匆赶去医所的行为,让他没来得及细想,便也匆匆跟了上去。

        尽管心急如焚,但皎皎心底是知道的,自己不该过去看他。她在皇祖母面前发过的誓言犹在耳边,如今却要违背誓言,去看一个令自己家破人亡、生不如死的仇人。

        是的,仇人。

        当血海深仇铸成,他们之间就再无和好的可能。即便她碍于形势,现在不能动他,也不意味着她会与他重归于好。

        可另一方面,徐空月为她拼杀的画面不断在脑海里回演,他明明可以不管自己的,却还是抛下一切,来寻她。

        他们之间隔着的东西太多太多,早已不是一两句就能说得清的。可他仍是义无反顾来了,不问前因,不要后果,在大雪纷飞的深夜,背着她,一步一步走下山。

        医所里,刘御医与药童不敢放弃,一遍遍尝试着将汤药灌进徐空月的嘴里。可最终都以失败告终,那汤药即便能灌进去,不一会儿也会顺着嘴角流出来。

        想到先前小皇帝震怒,药童的眼泪不由得掉下来,一边哽咽着,一边絮絮念叨着:“摄政王,求求您,快张开嘴,喝口药吧。”

        可徐空月依旧双眼紧闭,如同假人一般,没有一点儿回应。

        门角忽的吹来一阵风,挑起的帘子外,有人轻声道:“让我试试。”

        内室的几人俱是一惊,一回头便看见坐在轮椅上的慧公主。她眉眼沉静,不染半点尘埃,有种易碎琉璃般的美感。

        门槛有些高,轮椅不能顺利推进来,她身边的管事太监兴安与另一宫人小心翼翼抬起轮椅,搬了进来。

        小皇帝跟在她身后,微微张开手,护着轮椅,似乎是担心她从上跌落下来。

        只有她,一副沉着冷静的模样,仿佛超然物外,不萦于怀。瞧着这样的她,好似心底的所有浮躁都被抚平,再激不起半点儿幽怨。

        刘御医率先让开,让皎皎得以上前。

        皎皎坐在轮椅上,行动不便,只是被推到床榻前。她眉眼低垂,没有看向榻上的人。

        一室幽静,没有人敢轻易开口,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偏偏她如同琉璃雕就,一言不发,甚至连目光都不曾抬起。

        小皇帝左右看了看,忽的挥手让众人都出去,只留下一个药童,捧着药碗,不知所措。小皇帝抬了抬下巴,示意药童将药碗递给皎皎。

        深褐色的药汁沿着碗边荡起丝丝縠纹,皎皎垂眸瞧了一眼,却没有接过。小皇帝瞧着她仍带着夹板的腿,小大人似的轻叹一声,将药碗自药童手里接过来,而后目光望着皎皎。

        皎皎缓缓抬起目光,看向床榻上的人。

        只一眼,眼眶便蓦地红了起来。

        记忆里的徐空月,昂藏七尺,芝兰玉树,魂牵长安无数少女的芳心。可眼前躺在床榻里的人,满脸苍白憔悴,虚弱不堪,哪还能看得出往日的风采?

        有盈盈泪光现于眼眸深处,她用一种很轻很空灵的声音,道:“徐空月,你答应过我,你会死在我手里。”

        此言一出,饶是知晓他们之间有所纠葛,小皇帝仍惊疑不定地抬起目光,打量着她。

        皎皎却对他的目光视若无睹。她依旧看着躺在榻上的徐空月,声音那么轻,却又满是无措:“你又要对我,言而无信了吗?”

        床榻上躺着的人好似什么都没有听见,依旧没有半点反应。

        就在小皇帝失望地收回目光时,躺着的那人却微微动了动眉头,好似于昏睡之中都不得安宁一般。

        小皇帝大喜过望,再顾不得什么,连忙舀了汤药就往徐空月嘴边灌。先前牙关紧闭的人,此刻好似真的放松了身子,汤药就那么灌了进去,再也没有被吐出来。

        一旁的药童见状,都不由得高兴起来。随即反应过来,连忙从小皇帝手里接过药碗,继续一勺一勺喂了下去。

        既然能喝下药,只要再清醒过来,那么这一劫就算是过去了。

        整个医所的人听到这个消息,都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刘御医尤其高兴,这意味着他不必辞官滚出长安城了。

        只是让所有人都不曾想到的是,天亮之后,悠悠醒转过来的徐空月,对守在旁边的小皇帝视而不见,张口就问了一句:“是天黑了吗?为什么还不点灯?”

        他昏睡多时,声音很轻,嘶哑难懂。但诡异地是,听见他出声的所有人都不由得安静下来,惊疑不定打量着他。

        小皇帝担忧他不能醒来,在旁边受了几乎一整夜。此时惊愕之下,不由得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可躺在床榻里的徐空月睁大双眼,却对眼前晃动的手一点反应都没有。

        原本稍稍安心的所有人,不由得再次提起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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