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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一十章 蒙昧与智慧共存


  在另一时空里街道宽敞、美轮美奂的巴黎,其实是十九世纪中期巴黎市长奥斯曼的杰作。他用了十几年时间,将整个城市从上到下进行了全面改造,才有了如今的雏形。至于此时巴黎么,它依旧是一个从中世纪遗留下来的传统城市。古老的建筑旁随处可见一间间木棚,破旧不堪;街道狭窄拥挤,污水横流,人畜粪便满地,到处散发着恶臭,以至于国王都不愿在城里住。

  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的?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从勒阿弗尔登岸开始,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就在赵新的左右挥之不去;等参加过了一场由市长、议员和花枝招展的女人们共同出席的晚宴后,他的鼻腔里又被浓烈的香水味所充斥。到了第三天一起床,已经多年不犯的过敏性鼻炎终于找上了门。

  好了,这下啥都闻不到了......

  长长的马车队进入巴黎市区的时候,受到了无数闻讯而来的市民的夹道欢迎。巴黎的“无套裤汉们”好奇的打量着来自东方的“无套裤汉”,当他们看到坐在篷式马车里向他们招手的中国人居然真的穿着直筒长裤,顿时就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只有一些见多识广的商人感到奇怪,因为眼前这些中国人的穿着打扮乃至精神面貌,跟那些瓷器和画册上的中国人完全不同;最关键的就是没有那根小辫子!

  北海镇的一众人里,除了赵新和邓飞,包括焦循、黄承吉、额鲁在内的其他人,对于眼前沸腾般的场面都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除了偶尔露出笑容,挥挥手致意。要知道他们之前在勒阿弗尔已经经历过一次近万人围观的场面了,眼下不过是小巫见大巫而已。

  “焦先生,这个地方可真够脏的,比咱们北海镇差远了!”

  听了额鲁的话,焦循微微点头,对此言深以为然。身旁的黄承吉指着一处建筑道:“这里的房子看上去倒是风格别致,也不知内里如何。”

  额鲁接口道:“我看都一个样,跟那个勒阿弗尔差不多。”

  黄承吉反驳道:“额营长,此地乃一国之都,怎么能跟港口一样呢!理堂兄,你说是不是啊?”

  此时焦循的心思完全不在谈话上,他之所以愿意跋涉万里来到西方,除了想一览风物,另外还想见识一下赵新口中的欧洲数学家。在北海镇孜孜苦学的日子里,埋头数学的焦循在马卡留斯和费拉蓬托夫的帮助下,看了不少17~18世纪欧洲数学家的著作。要不是让他极为推崇的欧拉已经在九年前去世,他真想给对方写封信。

  没错,饱读四书五经的焦循最大兴趣不是做官,而是钻研数学。尤其是在受到亲人陷害,被赵新和王远方营救出来后,焦循对人性的看法愈发悲观,此后便一头扎进书本里,诸事不问。

  凭着早年学习易经和算术的良好基础,焦循这两年已经把北海镇所有的基础数学书都看了一遍,而小学校的那几位老师也有点不够教他的了。赵新得知情况后,抽空和焦循做了一次深谈。他说你既然无心仕途,那么就帮我做件事吧。

  对于全家的救命恩人,焦循自然要报答,他连问都没问,只说不违人伦道义就行。赵新说给你两年时间,筹备北海镇的第一所高等学院,你来当校长。眼下北海镇有小学,有技校,但还没有一座传授高阶知识的学校。

  学院的文科完全不用担心,“新扬州八怪”里的绝大部分人都是这个时代的经学大家;而理科就太弱了,不管是王贞仪还是焦循,其水平最多就是后世的高中数学,甚至在某些方面也就够初中水平。

  就在赵新思来想去是不是从另一时空再招点人的时候,德吉涅正好去了巴城求援。如此一来,赵新的目光自然就落在了本时代欧洲的那些数学家身上,焦循和黄承吉也就跟着来了。

  在塞内加尔的时候,当焦循从赵新那里得知巴黎发生了大屠杀,心里就有些七上八下,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到赵新说的那几位数学大家。

  话说“法国大革命”时期的数学家有六位最出名,也被后人称为“数学六杰”。刚刚结婚的拉格朗日,担任国民公会议员的孔多塞,目前担任海军部长并在日后倡导创办“巴黎高等理工学院”的蒙日,日后担任法兰西学院数学系主任的拉克鲁瓦,被称为“胜利的组织者”的拉扎尔.卡诺,以及最早预言宇宙黑洞的拉普拉斯。

  尽管他们都是十八世纪的人,可其成就即便在后世也都是一流的;也正是这些人的研究和理论,奠定了近代数学的基础。

  要知道人类历史上三次工业革命,没有数学家们的参与和数学理论的应用是不可能完成的。北海镇治下的中国要想傲然于世,更需要大量的数学人才。

  哦,对了!还有一位,那是方化在赵新临行前亲自找上门,强烈要求他必须挽救的一个人--拉瓦锡。

  正在不停向道路两侧人群挥手致意的赵新,看着窗外的那一张张面孔,破旧的街道,脑海里突然就涌现出狄更斯在《双城记》开头的那段话:

  “时之圣者也,时之凶者也。此亦蒙昧世,此亦智慧世。此亦光明时节,此亦黯淡时节。此亦笃信之年,此亦大惑之年。此亦多丽之阳春,此亦绝念之穷冬。人或万物具备,人或一事无成。我辈其青云直上,我辈其黄泉永坠。”

  坐在他对面的邓飞听了,开口道:“我发现你自从跟汪中拜师以后,说话越来越文绉绉的了。你这又叨咕什么呢?”

  赵新问道:“《双城记》开头的那段话,你没看过?”

  “中学时好像看过,早不记得了。”

  一旁的德吉涅好奇的问道:“赵先生,您是在念诗吗?能不能让邓将军翻译成法文让我也欣赏一下?”

  赵新想了片刻,随即磕磕绊绊的用英文重复了一遍,还不等邓飞翻译完,德吉涅整个人都呆住了。过了好一会,他看着马车外的场面,回想着之前听到的巴黎城内发生的事,嘴里反复嘀咕着“蒙昧智慧”、“光明黯淡”之类的话,目光愈发黯淡起来......

  北海镇一行人的下榻之地,被巴黎市议会安排在了孚日广场东南角单元楼里。两栋楼房是联排相邻的,算上阁楼一共有四层,红白两色的外墙加上深蓝色的屋顶,再辅以洛可可风格的装饰,从外表看非常不错。这里是城内的富人区,治安良好,周围绿树成荫,环境优美,跟赵新他们之前看到的那些破烂街区完全不同。

  众人下车后,那位专程前往勒阿弗尔迎接北海镇使团的特使,即现任外交及军事部长皮埃尔.勒布伦的秘书--亨利.通杜殷勤的介绍道:“先生们,这里以前是某位伯爵的宅邸,不过他已经跟着普罗旺斯伯爵灰溜溜的逃去了布鲁塞尔,所以国民会议将这里没收,划入公共财产。在我出发前,市长维尔纳夫阁下为了欢迎诸位的到来,已经命人将这里打扫一新。”

  亨利.通杜说罢,又叫过着正站在门口列队迎接的一排人介绍起来。

  为了欢迎远道而来的大财神......咳咳,是友好代表团,巴黎市长居然还安排了两名曾为贵族服务的专职管家--带着假发、穿着及膝短裤和丝袜的那种、十几个手脚麻利的佣人、数名厨师以及四名马车夫。

  赵新和邓飞扫视了一下,随即假模假样的点点头。两人对视了一眼,邓飞便拉着亨利.通杜去一旁低语了起来。过不多时,亨利.通杜冲邓飞微微一躬身,走到两个管家跟前吩咐了一通,几个厨子和一半的佣人立刻就失业了。

  赵新走到一名管家面前,用英语问道:“会说英语吗?”

  “会一点,先生。”

  “叫什么?”

  “奥古斯德.布卫,先生。”

  “嗯?!以前干过油漆匠?”

  “先生您真会开玩笑。”布卫用笑容掩饰着尴尬,心说这位从哪看出我祖上是油漆匠的?难道是通杜先生说的?他不可能知道的!

  “好吧。我不管你做没做过油漆匠,其实我也不关心这个。”赵新说罢,从随身的挎包里掏出一个装有三十多个半塔勒银币的皮袋子,递给布卫道:“去,把这些钱给那些失业的家伙分了,别让他们空欢喜一场。”

  布卫诧异的接过钱袋子,心说真够沉的。他走到那些眼巴巴看着且不愿离去的仆人们跟前,道:“中国人可真有钱!瞧,这是他们赏给你们的,说不能让大家白忙一场。”

  听说要发钱,正在沮丧又不甘心离去的众人立刻围了上来。布卫给他们每个人发了两枚银币,大家顿时喜笑颜开,至少一周内自己和家人都不用挨饿了。而留下来的人看到“中国老爷”对走的人都如此大方,那么到时候给自己的肯定只多不少,于是搬运东西也更加卖力起来。

  赵新这么做是有意为之,除了要保持东方人的神秘感,他还想通过一件件小事给巴黎人一个印象,他们是一群与人为善的人,日后城里出了什么怪事也不会怀疑到他们头上。

  之后在布卫的引领下,赵新一行人走进屋内,发现里面的家具陈设十分华丽,走廊和各处房间客厅的墙上都贴着带有中国风的花鸟壁纸。赵新伸手摸了摸,发现居然是缎子面的。

  一旁的布卫介绍道:“先生,这些壁纸都是从广州运回来的,其他房间里也都是一样,只是纹饰不同。”

  赵新心说我滴个乖乖,这得花多少钱啊!此刻他想起在街上的那些破衣拉撒的底层平民,不禁摇了摇头。

  布卫还以为赵新不喜欢,忙道:“先生,你要是不喜欢这些,我可以找人给换了。”

  “不用。就这样吧。”

  当赵新被布卫带着在楼上楼下转了一圈后,最令他担心的事发生了,整栋房子里只有一个浴缸,最要命的是没厕所,只有几个跟木箱子一样的马桶!考虑到十八世纪欧洲人的公共卫生水平,以及贵族们因私生活的混乱而导致的某种疾病,赵新决定打死都不用这玩意!

  虽说这次来巴黎不是专门来上厕所的,可两百多号人每天的吃喝拉撒真不是个小问题......

  “布卫,有个小问题我想问一下。”

  “请您吩咐,先生。”

  “这个马桶每天怎么处理?”

  “先生,这不是您该操心的事。不过您既然问了......每天早上有专人来收。”

  “哦!那么那玩意......你明白的,会怎么处理?”

  布卫转头看了看身后,低声对赵新道:“一般是运到城外找地方倒了,要是没人注意的话,那些人也会偷偷倒进塞纳河。”

  “好了,我明白了!”

  亨利.通杜在临告辞前告诉邓飞,晚上七点会有马车来接他们,国民公会的主席埃利瓜代特将设晚宴,欢迎他们这些来自中国的客人,届时包括国民公会中的很多重要人物都将出席。

  一行人折腾半天安顿下来后,赵新随即让额鲁请邓飞和德吉涅来自己的房间开会开会,另外楼梯口还安排了两个士兵放哨,以防管家或是仆人不请而至。

  德吉涅的家在巴黎,他父亲在大革命前一直担任法兰西学术院叙利亚语系的主任。此刻他首先要做的就是回家去看看,顺便打探一下关押着国王一家的圣殿堡的情况。

  赵新道:“最好能找到城堡内外的平面图。钱不是问题,一定要小心。”

  德吉涅想了想道:“其实圣殿堡离这里并不远,走路过去十几分钟就到了。我可以坐马车假装路过先看一眼。至于地图,皇家图书馆里肯定有,这个就得让我父亲想办法了,他以前担任过东方语的秘书和翻译。”

  邓飞补充道:“巴黎城里太乱了,你出门的时候最好带上枪,以防万一。”

  坐船来的这些天里,特战营的人每天都会对海里的目标练习枪法,德吉涅有时会来到甲板上跟着打两枪,时间久了,他对北海镇的左轮手枪用的也非常熟练。

  “好的。我晚上七点前一定回来,跟你们一起参加晚宴。”

  赵新皱了皱眉道:“你那贵族身份没问题吧?”

  德吉涅道:“有什么问题?我家连封地都没有。再说我可是促成你们来访的功臣,国民公会那帮家伙不会动我的!”

  赵新点点头,便让人从带来的包裹中取了两大罐茶叶和两匹丝绸,交给德吉涅,让他带回家去。同时又私下给了他一百塔勒金币,用作活动经费。

  与此同时,刚刚辞任司法部长的乔治.雅克.丹东的家里,来了一位老朋友。这人非常年轻,还不到三十岁,却已经是雅各宾派的核心人物。因为雅各宾派在国民公会开会时会一起坐在会议厅的高处,所以又叫“山岳派”。

  两人就刚刚抵达巴黎的北海镇使团聊了一会儿,并表达了各自的看法。半个多小时前赵新给辞退佣人发钱的举动,很快就传到了丹东的耳朵里。

  丹东喝了口酒,感慨道:“看来那些中国人还挺有钱的。”

  罗伯斯庇尔道:“我更关心的是他们停在海上那条白色大船上的粮食。”

  “粮食?”丹东眼睛一下就瞪圆了。“你怎么知道的?有多少?”

  “他们之前在勒阿弗尔刚做成了一笔三千磅小麦(1360公斤)的生意,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罗伯斯庇尔抿了口酒,继续道:“根据他们在海关的申报,那条船上至少还有五千磅的小麦。”

  丹东举杯道:“那今天晚上我们就各显其能,把中国人的粮食都买过来,也能好好挣一笔。”

  罗伯斯庇尔微笑着等对方把酒喝了,突然道:“乔治,坦率的说,作为一个朋友,我必须要提醒你。你有权,有钱,还挺受大家欢迎,可在我看来,你正一步步滑向危险却不自知。”

  丹东不解的看着对方,只听罗伯斯庇尔继续道:“富人们害怕你的权力和声望,试图找机会打倒你;穷人们虽然会原谅你拥有的财富,但前提是你要用财富给他们带来革命的正义性,而不是在这时候大发其财。”

  “革命的正义性......兜了这么大圈子,你其实想说的是让我支持处死国王,对不对?”丹东斜侧在沙发上,面带冷笑看着面前这个面色白皙,带着灰色假发的瘦小同伴。

  罗伯斯庇尔抿了抿嘴唇,沉声道:“我不想伤害国王或他的家人,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呢?但是战争还未结束,我们将会走到一个无法两全的地步。保存国王,和保存革命果实,我们只能选择其一。如果到了那一天,我们需要知道该如何选择,不是吗?”

  丹东微微一笑,没有说话。他知道罗伯斯庇尔说的很对,可不知为什么,此刻他有一种想扭断对方脖子的冲动。

  这个家伙,冷血的让人从心底发寒,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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