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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章 第十七枝红莲(三)


3、

        裴惜玉是个很知足的人,  她所求不多,只要有地方住,能够和孩子平静地生活就足够了。她娘早逝,  她自己也是头一回当娘,  不会照顾孩子,小天赐哇哇哭的时候,裴惜玉也跟着哭,哭着哭着还得去哄他,  身体不好,眼睛也快哭坏了,  即便如此,  她还是很爱他。

        可惜生活不愿意这样放过她,先是帮助了她们很多的阿婆先行离世,然后便是数不尽的蜚语流言,她病得快不行了,还要死撑着睁开眼睛安抚孩子,  裴惜玉舍不得拿钱去买药,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是个无底洞,就算吃药也不会好,  还不如趁着活着的这些功夫多多做绣活,  攒点钱留给孩子傍身。

        她真的很努力想要再多活几年,  至少要看着天赐长大,  可惜她最终还是撒手人寰,  死在了裴天赐五岁这一年。

        没有了母亲的小天赐懵懵懂懂,痛哭了一场,他们本来就不是阿婆的亲女儿亲外孙,阿婆孑然一身无依无靠,  阿婆死了,娘没了,就有陌生人上门,说他们是阿婆的亲戚,这房子应该交给他们,而不是给他这个小杂种住。

        小天赐被赶走,娘留下来的钱也被一抢而光,路上的小孩还在幸灾乐祸拍着巴掌笑话他这个没爹的小野种,如今连娘也没了。

        娘在临死前给他留了一封信,希望他能回到裴家,信是写给无情无义的外公的,小天赐不想去,可娘不放心他一个人生活,他只能回去。

        裴家?

        不,那是陶家。

        陶城对于大女儿的死没有多么感伤,对于一些男人来说,自己的孩子不跟自己姓,似乎死活就都跟自己无关了,他也不是很想收养小天赐,只是碍于别人的眼光,怕人说自己为富不仁,才勉强将他留在府中。

        在陶家,小天赐的日子可不好过,外公对自己视而不见,继外婆更是什么都不管——吃不管穿不管,下人们欺负他也不管,有一次大冬天的被泼了凉水发高烧,陶夫人连大夫都不给他请,只轻飘飘丢了一句生死自有天命。

        但谁叫小天赐命硬,他不像娘,也不像外婆,她们人生中所遭遇的悲痛与疾病,在他身上通通不存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小天赐得知曾外公的死和外公陶城有关,原来,裴惜玉的母亲死后,陶城在岳父的威严下勉强忍了两年多,便与如今的陶夫人暗通款曲,陶夫人肚子渐渐大了,怕遮掩不住,又不敢跟裴老爷说——裴老爷明确表明过,入赘他们裴家的人,就要给裴家女儿守一辈子,若是不愿意就滚出去。

        陶城舍不得这富贵,又怕裴老爷知道收拾自己,竟一不做二不休,对裴老爷下了毒手。

        横竖长女裴惜玉才三岁,什么都不懂,裴老爷一死,裴家还不改姓陶?

        他觉得自己入赘裴家受尽屈辱,怎么可能对姓裴的女儿有多少温情?

        小天赐心中充满了仇恨,日复一日的虐待与无视没有让他变得懦弱胆怯,反倒让他的戾气越来越重,很难想象这么小的孩子,是怎么会有那样缜密的心思和手段,竟然能在陶家下人的欺凌下混进厨房,将自己攒了足足三年的夹竹桃粉末,倒进了陶家人最爱喝的汤里。

        阿婆家的院子里曾经种过一株夹竹桃,是娘跟他讲的,说是阿婆告诉她的,年轻时阿婆吃过亏,才把夹竹桃树给砍了改种枣树。

        陶家自然不会种这种有毒的树,但小天赐常年被奴役干活跑腿,有经常出府的机会,他注意到一户人家墙外种着夹竹桃,便悄悄搜集,偷偷晒干磨成粉,平日里抓了蜘蛛蜈蚣小蛇,不管有没有毒,全都弄死晒干磨粉加进去。

        他还偷偷用老鼠跟小鸡做过实验,加了这些粉末的食物它们都吃了,然后全都死了,眼球炸开七窍流血,是很恐怖的场景,但小天赐看到了只想笑。

        他在这日复一日的折磨中,性情彻底扭曲,除了报仇什么都不在乎。

        那道汤里的鱼据说是从千里之外的海边古城运到虞城的,价格昂贵,陶家人绝对每个都会尝一碗,而且小天赐不是傻子,他不止恨陶城等人,也恨这些狗眼看人低的仆役。

        所以他主动做了城外山匪的马仔,为他们通风报信,陶家的钱都是裴家的,就算是丢进水里也不给他们用!

        难以想象,精心准备三年复仇,又大胆跟山匪接触的裴天赐,这个时候才九岁。

        其实这个时候,他已经快要忘记母亲的模样了,她死得太早了,他只记得她的温柔与慈爱,却想不起来她的脸,他只知道,本来娘可以陪在他身边很久,却因为陶城一切都毁了。

        所有伤害了娘的人,他都不会放过。

        陶家人喝了汤,虽觉得味道奇怪,却是第一次喝,又因为贵,强忍着咽了,于是呕血不止,裴天赐趁势开了门引山匪进来,在这乱世之中,虞城一直偏安一隅,早就该动荡起来了。

        他喜欢鲜血、喜欢战争、喜欢杀戮,喜欢活人哭喊着失去亲人痛苦绝望的模样。

        然而他太小了,即便有功,也没分到什么好东西。

        不过裴天赐的狠劲还是被山匪头子看在了眼里,正巧他没儿子,便将裴天赐收为义子,还让裴天赐改了姓,裴天赐为了出人头地一一答应,后来他真的成为一方枭雄时,又将自己的姓氏改了回来。

        在山匪窝里,他能学到什么?只是愈发不把人命当回事了,虞城城破后,许多人逃亡而去,好巧不巧,陶如芷夫妻被抓了来,裴天赐压根不认她,冷眼看着山匪们将这对夫妻凌|虐致死,内心没有丝毫波动。

        此后天下大乱,山匪们占山为王,裴天赐反手捅了所谓的“义父”一刀,取得了他的地位,然后带人下山烧伤抢掠,所到之处,必定生灵涂炭,无论男女老少全不放过。

        他和娘艰难活着时,也没人管过他们死活,只受尽流言冷眼,所以当他人遭受苦难时,裴天赐完全无法共情,他甚至致力于为别人带来痛苦——所有人都活在不安恐惧之中,真是美妙极了。

        但他惟独不杀女人。

        手下杀不杀他不管,他是不杀的,大概是他人生中短暂温暖的五年里,所有慈爱与幸福都来源于阿婆跟娘亲,陶夫人是死有余辜,陶如芷的死他只是冷眼旁观,而那些不认识的陌生女人,裴天赐向来不动手,就连抢先一步打到京城,皇帝跪地自缚相迎,古往今来改朝换代最先受尽凌|辱屠杀的后妃宫女们,也没有一人丧命。

        然而皇室男子,无论苍老亦或稚童,哪怕是没了根的太监,都被裴天赐杀了个精光。

        而此时,他的生父佟缜在各方势力争夺中兵败,仓皇逃窜中,将妻儿从马车上推下,最终独身一人率着几个亲兵逃回本家,意图修生养息东山再起。

        裴天赐打仗不怕死,他从未想过自己的父亲还在人世,说来也是可笑,从他占山为王,到打进京城,中间足足十二年时间,他竟从未与佟缜见过面!

        佟缜出身姜地,其父佟如之乃是名士,因劝谏昏君而遭杀身之祸,母亲得知后殉情而亡,上了年纪的祖父因此大病一场,不久也撒手人寰,只剩下他一人,为报父仇举兵造反,跟他的儿子比起来,他大概没有军事方面的才能,全靠着父亲的家将佟忠,以及几次三番的联姻娶妻,才有今天的地位。

        最后一次战败,他落荒而逃,途中因马车超重快被追兵赶上,将一干妻妾儿女尽数推下车一个不留,眼睁睁看着敌军当众凌|辱虐|杀也要做缩头乌龟,佟忠被他气得口吐鲜血,姜地最终被攻破,不过佟缜并没有被杀,直到数年后暴君兵至,他才从中解脱,原以为能重获自由,谁知人头落地,骨碌碌滚了两圈,被身着黑袍的暴君一脚踢开。

        佟缜只觉得暴君生得面熟,像谁呢……是像谁呢?

        而暴君从始至终没有多看他一眼。

        这样一生都致力于发起战争的暴君,最终却死于一个小宫女之手。

        真是令人唏嘘,然而裴天赐死后,天下并未步入安定,而是因为这位暴君的死,再度进入乱世,那位小宫女也因此不知所踪,直到十五年后,帝星大亮,明主出世,又十年,天下一统,才知这位明主,竟是当年暴君裴天赐的遗腹子。

        他的母亲含泪杀了父亲后生下他,含辛茹苦将他养育成人,在明主称帝当晚,自尽于暴君墓前。

        而现在的裴天赐,就只是个小小小豆丁而已,他很记仇,心眼很小——但他只有五岁,他最爱的娘没有离开他,他也没有遭受后来那样的羞辱,他还有机会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长大。

        小朋友拿屁股对谢隐,裴惜玉有些担心他这样惹了谢隐不喜,她总归是怕自己活不久的,虽然谢隐说她好好休养就能痊愈,可裴惜玉还是怕,她轻声唤:“天赐,不可无礼。”

        裴天赐虽然嫌弃谢隐这个爹,但对于娘亲却很是听话体贴,转了回来,大眼睛盯着娘看,对裴惜玉说:“他说他没有娶妻,也没有儿女。”

        裴惜玉有些惊讶,因为她都已经二十四了,他看起来岁数比她还要再大一些,却不曾娶妻。

        谢隐道:“我今年二十有七。”

        本来是要成亲的,只是佟缜父亲惨死,他为父守孝,又一心只想复仇,当然,谢隐觉得最主要的是佟缜认为目前他能娶到的女子都不能给他提供很大的助力,但这些都无所谓了,像佟缜这样的人还是断子绝孙会比较好一些,他根本不配为人夫为人父。

        谢隐向来认为男人与女人是不同的,男人不能生孩子,而女人天生拥有生育权,他替代佟缜活着,即便不娶佟缜曾娶过的妻子妾侍,那些女子嫁给别人后,再生出的孩子,仍然是她们自己的,而佟缜不曾体验过十月怀胎,对他来说儿女不过是一时打了个寒颤的产物,女人对他更是只有价值高低的区别,因此他在危急关头,能将妻儿推下车来保命。

        不嫁给佟缜,嫁给谁都不至于落得那样的下场,若是不嫁,那便过得更快活了。

        裴天赐幽幽道:“这么大年纪了还不娶妻,该不会是有什么隐疾吧。”

        这话一出,他娘他爹都朝他看过来,小孩吓一跳,嘟哝:“我又没有说错,城东头有个三十来岁的书生到现在都没娶妻,人家都说他有隐疾。”

        如果不是浑身无力手都抬不起来,裴惜玉真想捏捏这孩子的脸蛋肉,看他以后还敢胡说不。

        “隐疾是什么隐疾?为什么有隐疾就不娶妻?”

        裴天赐好奇却不懂的事情多了去了,他很聪明,记忆力强,但能让他尽情问的时候不多,所以肚子里有十万个为什么,寻常人家肯定是不会跟小孩讨论这些问题的,大人最爱搪塞小孩的一句话就是“等你长大就懂了”。

        谢隐看了眼惊慌失措的裴惜玉,对裴天赐说:“你把你娘吓着了。”

        裴天赐连忙伸出小手握住裴惜玉的手:“娘你别怕,我不问了。”

        他明明是个五岁的小孩,但在照顾裴惜玉的时候显得分外早熟,跟个小大人一般。谢隐朝他伸出双手:“爹抱你出去吧,让你娘好好静养。”

        裴天赐不愿意跟他出去,小眉头皱着,却又不想打扰娘休息,犹豫半天,很有脾气地说:“我自己走。”

        裴惜玉怕他们父子之间产生龃龉,连忙对谢隐说:“天赐平日很乖的,他是个好孩子……”

        “我知道,放心吧,他也是我的孩子,我不会对他生气的。”

        她的睫毛颤了颤,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眸略带忧心,谢隐将她扶下躺好,又把被子给她盖上,柔声道:“你觉不觉得闷呐?若是闷了,我讲故事给你听?”

        裴惜玉惊讶地看着他,谢隐扭头看了眼悄悄竖起耳朵的裴天赐,轻笑,给裴惜玉讲起了《西游记》,他语调抑扬顿挫,令人听了身临其境,不免为故事中人物的喜怒哀乐而触动,尤其是裴天赐,屁股对着谢隐,小身子已经快歪到他怀里了。

        谢隐趁势将他抱到腿上,小朋友意思意思挣扎了两下,不闹了,还是继续听故事吧。

        讲到官封弼马温时,裴惜玉已经睡着了。

        听得正入迷的裴天赐见谢隐突然停下,还用小手扒拉他,谢隐失笑,目光温柔:“你娘睡着了,咱们先出去,爹继续讲给你听,好不好?”

        这回裴天赐没再拒绝他,乖乖让他抱出去了,当谢隐要继续给他讲时,他却忍痛道:“……我不听,等我娘醒了,你讲给她听,我再听。”

        谢隐被这小孩弄得心里无比柔软,他看裴天赐无一处不好,即便知道日后裴天赐会是怎样的暴君,此时此刻他也无法将他视为那样的坏孩子。

        有些人天生为恶,有些人却是被逼得走投无路,这个孩子不是出生便这样,他是在他人日复一日的欺凌和虐待中,逐渐扭曲了心灵,而现在,他还是一个懵懵懂懂的稚嫩小生命。

        虽然身上没有什么肉,抱起来却还是软绵绵的,洗了澡后愈发可爱,头发绒绒的像小动物的毛,谢隐能从他身上找到好多优点,尤其是此刻他的灵魂散发着明亮的光芒。

        “那爹带你出去走走好不好?晚上你想吃什么?爹给你做。”

        看着这个笑容温柔语气慈爱的男人,裴天赐别扭地说:“……你不是我爹。”

        “你觉得我不是你爹,我觉得我是你爹,咱们自己认自己的,好不好?”

        裴天赐狐疑地看着他,心想还能这样算的吗?

        说完,谢隐已经抱着他出门去了,这样走在外头,裴天赐再一次感觉这个男人真的好高好高!他在他怀里往下看,感觉离地面好远好远,以后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也长这么高呢?

        他还记得自己那个威风凛凛的梦,拳打长舌男脚踢渣外公,想想都觉得很开心。

        住在左右的邻居们看到这么多兵围着裴家的院子,根本不敢靠近,还以为是那裴家小孩惹出了什么祸事,这可不是他们胡思乱想,那裴天赐虽是个小孩,却坏得很!

        经常欺负别人家的小孩不说,打起架来把人往死里揍!真是有娘生没娘养,怨不得是个父不详的野种呢!谁不知道陶家大小姐未婚先孕,被未婚夫退了婚,灰溜溜跑到他们这里生活,害得他们住在附近的人走出去都被人指指点点。

        看见裴家的门开了,许多人都有意无意地朝那边看,却见一个穿着黑色衣袍的男人走了出来,怀里抱了个小孩儿,这男人生得十分俊美,身材又高大修长,气势不凡,再定睛一看,他怎么跟裴家那小杂种长得那么像?!

        裴天赐嘴上不愿意,人却乖巧待在谢隐怀里,小脸蛋压在他肩膀上,原本恹恹的提不起兴趣,一看到那么多人在外头,立马抬头挺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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