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两个梦
夜晚繁星满天,段胤怀里抱着他那把最宝贝的木剑,膝盖上放着一个陈旧的小布袋,里面放着一堆泛着油光的铜板,像是天上的繁星。
少年一枚一枚的仔细数着铜板,脸上泛起幸福的笑容。这一枚枚铜板承载着他沉甸甸的江湖梦。
买一把最便宜的铁剑,看一眼灿烂的江湖,便是木剑小二朴实而又远大的梦。七千多枚铜板就像是段胤在这条路上留下的每一个脚印。
一把最便宜的铁剑价值三十两银子,就是三万个铜板。这个挎木剑的小二记得很清楚。这个小布袋里面每多一个铜钱,他就离心中那个江湖梦更近了一步。
可是,在追梦的路上总有很多拦路虎。
就比如说现在放在段胤眼前的一只手,和那一声段胤恨得咬牙切齿的“拿来。”
“又怎么了?”段胤这句话说得很无奈。想来这只手和那声“拿来”已经在段胤面前出现过无数次了。
“今天你在那落拓青年旁边坐了足足两个时辰,视为旷工。”
段胤看着段天德笑眯眯的眼睛,很想扑上去把他按在地上打一顿出气。可是,无数次的经验告诉他,这只会给段天德一个再剥削他一次的理由。于是他败下阵来,哭丧着脸问道,“又要扣几个呀?”
段天德眯着眼睛,一脸笑容,伸出四根手指说道,“四个”
段胤抬头,目光和段天德对视,针锋相对,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我现在一个月工钱才一百五十文,旷工两个时辰要扣四个铜板?”
段天德还是那一副笑眯眯的讨打模样,“酒馆小二一个月的工钱是三百文,因为你腰间那把木剑你的工钱才降成了一百五十文。不过扣工钱自然是要按照我们酒馆的统一工钱来扣,你旷工两个时辰,扣你四个铜钱很合情合理呀。”
少年一脸愤怒的盯了段天德老半天却没取得任何实质性的效果。于是败下阵来,最后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开口说道,“老板,能不能少点呀。”
一脸奸诈笑容的老板毫不犹豫的摇了摇头,“你也知道我叫段天德嘛。”
“知道,丧尽天德的天德嘛。”
段天德听到这句话脸上笑容更甚回了句“知道就好。”
一番斗法之后,段胤总算是体会到“姜还是老的辣。”这句话的真谛。
段胤像是忍受了极大的痛苦,才从小布袋里面拿出了四枚铜钱递给了眼前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
段天德“接”过铜板之后,看着段胤的小布袋,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说道,“你知不知道三十两银子到底是多大一笔钱?你就真的要去买一把铁剑?”
段胤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的收起布袋,望着天上的满天星斗。
段天德知道自己拗不过这个骨子里透着倔强的少年,只能气得拂袖而去。
走出两步之后,段天德转过头,阴测测的开口道,“顺便提醒你一下,你这个月的工钱已经扣完了。”
段胤没有说话,就那么仰头望着灿烂星空,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似乎那一个月的工钱和他没有关系。
只是,这个脸上永远挂着欢笑的小伙子在这一刻,眼角似乎多了两点在星光下闪闪发光的东西。
段胤自小被段天德收养,六岁开始在酒馆做小二,那时段天德就给他一个月三百文的工钱,直到十岁那年,段胤腰间多了把木剑,工钱变成一百五十文一个月。
今年,段胤十六岁。
他在酒馆做小二已经十年。
这十年他从来没有花过钱。
他十年的工钱本来应该是两万五千多文。
可是他布袋里面只有七千多枚铜板。
因为,段天德在知道段胤要买铁剑之后总会以各种理由从段胤的小布袋里面“拿”走铜板。那一万多枚铜板就是这么被“拿”走的。
每次在段胤即将触摸到自己梦想的时候,段天德总会出现在他面前,将段胤的努力残忍的扼杀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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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前】
南唐与北燕交界处,深秋刚至,此处已是大雪磅礴。
冷风如刀,携万里飞雪打在这支冒雪前行的队伍上。
队伍前方,是一位年轻男子,一张脸平静如水。似乎没有任何事能够让他动容。剑眉之下的那双眸子明亮而清澈,像是江南三月的春风,温暖和煦。冷风掀起他的衣袖,露出他冻得发白的手。他的左手提着一个包袱,椭圆形的,不知道是什么。不过看他紧攥的左手,这个包袱想来对他很重要吧!
他的背上背着一柄长剑,点点白雪覆盖下的剑柄漆黑如墨,似金似木,看不出材质。
队伍步伐不快,但是很坚定,不曾放缓,也不曾加速。
队伍前方,一片雪白。大雪下,一队士兵安静的隐藏其中,冰冷的目光牢牢的锁定前方的队伍。
有士兵右手死死的握着刀柄,手掌冻得发紫,掌心却是一片汗水。
当这个世界出现正魔之分时,正道阵营的南唐和魔道修行者聚集的北燕就理所应当的成为了大陆上两个不死不休的死敌。
伏击的北燕士兵不知道这队南唐修士的具体身份,只知道当初递给他们的一纸军令是北燕军方最高级别的密函。任务很简单,就是截杀眼前这支队伍。
在北燕士兵的目光中,这支队伍以缓慢而坚定的速度前进着,风雪淹没了他们背后的脚印。
只是,有一样东西,这漫天大雪却没能淹没。
一条红线。
一条在万里白雪中显眼而刺目的红线。
组成这条红线的东西很简单,就两样。
鲜血和尸体。
这条红线自这支队伍的脚下延伸,一直到了北燕腹部。
队伍中人的脸色很平静,他们并不知道前方等待他们的是北燕甲士。
就算知道了,他们的表情也不会有丝毫改变。这一路上,他们本就是这么杀过来的。
只是,这路上的一场场搏杀已经掏空了他们的真气。
当修行者没有了真气,就只是身体稍微强一点的普通人。
前方截杀他们的那队士兵很弱小,却有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伏击士兵的目光里,这支队伍越来越近,他们的手掌越来越僵硬,手心的汗水越来越多。
有士兵终于控制不住早已麻木的手指,拉紧的弓弦松动。一根羽箭夹杂着尖锐的破空声和那名士兵错愕的目光飞向了前方的队伍。
战斗因为那根羽箭被迫提前开启。上百士卒从白雪中猛然跳起,抽出锋利的战刀冲向那支队伍。
战场很嘈杂,也很寂静。因为这里除了永不休止的风雪声就只有战刀砍入血肉的噗嗤声,刀剑交击的金铁声和男人的闷哼声。
这场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沉默而惨烈的血腥阶段。没有多余的话语,因为长年的战争已经让双方到了见面便要拼命的地步。有名动一方的修行者被一位末等士卒用北燕军刀劈成两半。也有士兵被尚有余力的修行者用剑气绞成一地碎肉。
战斗很惨烈,可是那位背负长剑的青年自始至终都死死攥着手中的包袱。有锋利的北燕战刀划破他的左臂,带起一蓬鲜血。手中的包袱稍微松动了一下,转眼又被他死死抓在手中。
想来他手中这个包袱对他来说比他的性命还要重要。
他手中的长剑贴在一个北燕士兵的脖颈,手臂轻轻往后一带,一颗头颅冲天而起。滚烫的鲜血溅得他满脸都是。男子面无表情的望了眼前方,那是南唐的边界。
一路杀来,万里浴血。只差最后一步便是南唐边界。
距离这场战斗远在千里,那是南唐的帝都泰安城。
这是世上唯一一座没有城墙的城池,但它因为有了天下第一大阵“块垒”守护,便成了世间最坚固的城池,成了南唐人的圣地。
远在千里的南唐边界正在进行一场惨烈的战斗,这座古老的城池里也有一场惨烈的战斗刚刚落幕。
不同于那场边境战斗的血腥,这场战斗没有硝烟,却更加凶险。
因为这座城池传出了一个轰动了整个南唐的消息。
“帝国天才宁之远十年的妻子是魔教圣女。”
正魔双方一旦见面便是不死不休的顽固思想不只是根植于双方的甲士和修行者心中,也同样扎根在两国民众的灵魂里。
这种顽固的思想是两国边界不计其数的尸骨堆积起来。魔教圣女在南唐人心中就是北燕魔教最顶级的几个大魔头。这种人手中注定沾满了南唐正道人士的鲜血,自然是人人得而诛之。
而宁之远是南唐年轻一代的第一天才,是南唐正道未来的扛鼎之人。宁之远的师门,蜀山。那是南唐第一宗门,是捍卫南唐正道最坚实的一道屏障。历代以来,为了捍卫正道而死于北燕魔教之手的蜀山弟子只能用尸山血海来形容。
这是穷东海之水尚不能洗刷的血海深仇。
这些人实在不愿意相信宁之远有通敌嫌疑。因为,宁之远杀的魔道之人实在太多了。从踏出蜀山开始,宁之远就一直奔波在南唐与北燕的战场上。在南唐论修为之高,自然是轮不上不到而立之年的宁之远。可是,要论杀敌之多,放眼整个帝国也没有一个人敢拍着胸脯说自己杀的人比宁之远多。
可是,宁之远确实和魔教圣女结成了夫妻,而且长达十年之久。
直到蜀山以雷霆手段处死魔教圣女白泽之后轻飘飘的丢出一句,“对于此女真实身份,蜀山和宁之远在此之前并不知情。”南唐众人才压下心中疑虑,选择了相信。
千里之外的这场战斗仍在继续着,左手提着包袱的年轻男人用长剑架住迎面砍来的三柄长刀。后背却被一名北燕士兵用锋利的军刀拉出一道狰狞的血痕。
这个男人闷哼一声,用力把前方的三把军刀荡开,手中长剑转向后面,剑锋自下而上带起一道剑光掠过背后那名北燕士兵。
士兵脸上的狞笑凝固,眼睛光芒缓慢熄灭,仰面倒下。有血珠在士兵脸上慢慢渗出,然后连成一道极细的血线,鲜血越流越多,最后那道血线变得格外明显。像是西瓜炸开的声音响起,士兵的头颅以那条血线为界炸成两半。猩红的鲜血和乳白的脑浆溅了一地。
青年以剑驻地,攥着包袱的左手越攥越紧。
椭圆形包袱装的东西一般来说只会有一种。
头颅!
这个包袱也不例外,里面装的是北燕第一军侯,宁国侯的头颅。
在南唐军功榜上有一块令牌,名为特赦令。
名字很简单,作用也很简单。
就两个字,免罪,可免除叛国罪以外的一切死罪。
特赦令的作用很诱人,可是自南唐建国以来就从来没有人得到过特赦令。
因为这块材质普通的令牌价值十万军功。
十个北燕士兵的头颅仅仅价值一个军功。
一块特赦令代表的便是百万尸骨。所以,从来没有人得到过特赦令,也没有人相信有人能得到特赦令。
青年手中的宁国侯头颅价值三万军功,不巧的是他恰好有七万军功。
蜀山说过,宁之远和蜀山都不知道白泽的真实身份。不过,很讽刺的一点是,宁之远在成婚之前就知道白泽是魔教圣女。宁之远杀北燕人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让一个北燕人光明正大的生活在南唐。
边境万里飞雪,漫漫雪地里,只有一道人影独行。人影左手死死攥着一个椭球型包袱,右手低垂,拖着一柄长剑。他在雪地走过,留下一串带血的脚印。他的伤很重,他的眼睛却很亮。因为他活着回到了南唐,带着宁国侯的头颅活着回到了南唐。
十年浴血,最后深入敌国腹地带回宁国侯头颅终于凑齐了十万军功。
不过,一则消息传进了他的耳中。
“白泽死了。”他的身躯陡然凝固。左手的包袱滑落。
这个他一路浴血万里没有丢下过的包袱,这个他左手挨了三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还是死死攥着的包袱,这个他战自倒地不起仍然没有离手的包袱就那么从他手中滑落了。
包袱滚出去很远,露出了价值三万军功的宁国侯头颅。
可是他连看都没有去看一眼。
白泽活着的时候,这是他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的东西。
可是白泽死了,它就只是一个头颅。
“白泽死了,死在了蜀山手中。”宁之远猛然跪倒在雪地中,猩红逐渐淹没了他的双眼。
一道身影跪倒在雪地,只有呼呼风雪声响起,寂静得让人害怕。
这个男人哭了,一个浴血奋战了十年都不曾喊过一声苦,一个战至脱力尚能提剑再战,一个刀砍在身上只是发出一声闷哼的坚强男人终于还是哭了。
哭得眼含血泪,哭得面目扭曲,哭得青筋暴起,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伤心至极处,或许往往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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