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天王盖地虎
杨大意带队到来对潭中绡来说真是意外之喜。他刚刚去观察银陀的营盘回来,正愁自己这五百人力量太小,怕敌军往吉阳山退却时会挡不住。
新来的五百得胜之军不但带来了斩杀孙固的好消息,而且士气正旺。
倒是潭、刘二人跌脚不已,后悔自己该晚走些,说不得便赶上杀孙固这仗了。
听说杨大意是李三郎母亲的信使,同时又有官军百户身份,潭中绡既不仅礼待有加,而且如释重负,立即提出由杨大意统一指挥这里的三支部队。
那年头官军再怎么说也还有一定影响力,并没像后世某些小说里描写的那样不堪。
在民间来看他们毕竟代表官府。如果有盗匪出没,一、两个官军站出来召唤声,足以拉起小队民兵上前应对。
既在敌前,军情紧急没功夫谦让,杨大意也不多说,看过地形便召集议事。
才做过自我介绍,忽然来了名哨长报告,说远远来了三骑,看方向是从敌人硬盘来,问要不要拦截?
“辛头领、廖头领,你两个去一遭吧。不过……莫露出来我等团练的行藏,就说你们是娄家的兵将。人按住了问清他们做什么的然后来报,我再做道理。”
杨大意嘱咐完,辛池和廖三清下山去了。这边杨大意继续说:“盛千总要我等在此拦阻往吉阳山退却的敌人,某刚才去看了下有两条路可走。
一条是向北走凤山下,但那里驻扎着一支官军,叛匪不见得有那个胆子冒险。
另一条是走沙塘西岸这条路,我们就在这里设伏拦截。这一带路西有很多山丘,且树林茂密适宜藏兵。路东没几步即到塘边,敌人纵使想抵抗也无回旋的余地。如何?”
“行,就如百户所言!”潭中绡点头,刘社也没意见,大致方略便定了。
三支队伍的排布是:人数最多的杨大意部在西侧击,北面是潭中绡负责当头拦路,铁玲珑刘社部在章家塘设伏防止敌人往凤山堡逃窜。
同时杨大意给凤山堡官军写了封简短的信,请他们相机协助增援刘社部以防敌人脱逃。
这边刚布置完毕,忽见辛池兴冲冲跑回来。
“如何?”杨大意问他。
“百户大人,不意竟是抓了条大鱼!”辛池嘿嘿笑着告诉大家。
原来这三骑便是银陀的中军邓胡子和他两个手下。辛池等人跳出来拦路时邓胡子一瞧服色(降兵们没来得及换装)还真把他们当成叛匪同伙了,骂道:
“瞎了你们的狗眼,老爷是银帅帐下中官,奉命回吉阳山寨见娄二公子。快让路,若误了事,尔等吃罪不起!”
“哎哟呵,口气不小!”廖三清本来就对银陀极其不感冒,听他这样拿大,连入戏的功夫都省了,直接火冒三丈。
“还敢和爷爷面前自称老爷?告诉你在这里不好使,爷爷是三将军手下,你干什么鸟公务和咱有个屁关碍!”
….
周围众人陪着一起做戏:“诶,就是这个话!少拿银陀出来显摆,爷们跟前不认他!”
“对啊、对啊!”
“银陀是哪一坨?不晓得诶!哈哈哈……!”
邓胡子气得几乎发昏,身边亲兵急忙拉住他缰绳轻声劝道:“将军(邓胡子是三副将之一)莫怒,咱们公干要紧,不敢耽误银帅大事,何必与这些虾蟹怄气?”
忍了又忍,邓胡子慢慢和缓脸色拱手道:“原来是花臂膊(他故意用诨名,既不礼貌也不尊重)手下,方才言语冲突,得罪!
不过在下确是被银帅差遣要去见二将军的,还请看在咱们义军同人一家份上放我等过去。邓某感激不尽。”
说完,命一名亲兵上前递过自己的腰牌。娄自时制度初创,只有校尉以上头领才有腰牌。
“哟是真的,还是位将爷。失敬、失敬!”廖三清仔细看了看也抱拳拱手,回头看辛池:“头领你看,要不咱们行个方便?”
“咳,既然如此又不是和银帅有多大仇,让他们过去便罢了。”辛池不在意地挥挥手:“儿郎们列队,礼送邓将军。”
众人应了声便在道旁列成相对的两排,邓胡子收起腰牌心想:
老子还真没见过这么不懂规矩的,也就是那花臂膊的手下,今日到了寨里却要告上一状,叫这几个小子吃点苦头!
他存着坏心思,催马向前。路过辛池身边时,见他满脸不在乎的嘻哈样子,心头怒火再起,抬眼看前边只有两、三步便离开队列,忽然发个狠抡起马鞭看准鞭梢朝辛池脸上抽下去。
哪知道存着坏心思的不只他一个,廖三清早抽空拈了粒小石子在手。
看邓胡子眼里凶光一闪便知道这小子不善,叫声“着”,小石子弹出正打在马儿的耳根,惊得那马向旁边跳开去。邓胡子在上面已经失了重心,翻身便倒。
辛池大叫声:“拿下!”上前拦腰抱住,两人同时跌入尘埃。廖三清同另两个团丁扑过来按住,七手八脚地捆了。
再看那两个随从,也被其他人绑了个结实。
“兄弟、兄弟,都是误会,我真是银帅的中军官,真的!”邓胡子不敢说硬话了连忙告饶:“确实是银帅差遣,有紧急军务呵!”
“真的?可我怎么老觉得你是官军的探子?”辛池蹲在他面前,歪着脑袋疑惑地打量他:
“你个中军官不在银帅的中军,跑到这里来作甚?不是官军的探子,就是逃兵!”
“哎呀兄弟,哪有穿戴甲胄这么整齐的逃兵嘛!”邓胡子哭笑不得。
“那你老实说,到底要去哪里、见什么人,为的什么事情?说得对不上茬口,哼!小弟我看在你那鞭子没抽准的份上,帮你沉塘留个全尸……!”
“这么说,他都招了?”杨大意笑着问。
“那还敢不招?”辛池讲得眉飞色舞,他可好久没这么快意了,能把银陀的中军官按在泥土里磋磨,这份经历可不是谁都有。
….
等他复述完了邓胡子的话,杨大意抚着胡须不语。潭中绡问刘社:“铁玲珑,你觉得这里头会是怎么个情形,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嘿嘿,我大约能猜出来是那姓虔的司马不愿意让出地盘,娄二他们也不愿在胜负未分的时候撕破脸,所以两下都在观望。”刘社说。
“观望,观望什么?都在山上看风景么?”潭中绡还是没明白。
“不是看风景,是等输赢结果。”刘社道。
“这有什么好等,战事结束自然就晓得了,总不能仗不打完大家都不做饭吃,干等着?”
“话不是这么说。”杨大意已经明白了刘社的意思:“你是团练的营正自不会理解,但若站在那虔司马的角度上就容易明白了。
刘兄的意思是,那个司马有私心。若是银陀胜利,娄家兄弟自然不敢不放他与辎重、家眷下山。
可要是败了,他守住大营没交给娄家,银陀会对他更加信重。
娄世明估计也有自己的心眼,银陀胜利他乐得放虔司马带家眷和辎重下山卖个人情,可要是败了,他会把这山上的所有一口吞下去,连骨头都不吐!”
“嘿,原来是这样?”潭中绡恍然大悟:“这些叛匪,真是半点信义也无!”
“杨百户,那个姓邓的中军官怎么办,是放还是杀呢?”辛池关心地问,廖三清还在伏击地点等着回话呢。
“我刚才就是在琢磨这事。”杨大意招招手把几个人叫拢,说:“你们看,银陀派个中军来实际是想告诉虔司马:别闹了,赶紧带着人马和辎重来和我会合。如果姓邓的去调解成功,结果会如何?”
“那还用说?”魏舟儿还不满二十,脑子快,立即回答:“银陀得了援军,一定士气大涨呗!”
“对嘛!”潭中绡将手一拍:“本来咱们人少,对付起银陀来就够吃力的,这要让他得了援军还了得?我看这姓邓的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去吉阳山!”
“百户大人,还有个原因不能放了邓胡子。”刘社抹着上髭忽然说:“他去了调解,那不是让银陀和娄家一笑泯恩仇?
如果放任虔中和二天王这么对着干下去,银陀胜了,娄家嘴上不说实际落了下风,心里肯定不满;
败了,二天王只要染指银陀的部众和粮草,将来就别指望银陀再听娄家的。
而且,其他渠帅若是听说,肯定也觉得心寒。我看不能放他过去,他们之间不和,只会对咱有利!”
“铁玲珑,你还真是个玲珑心呵,巡检一点没看错你!”潭中绡拍着刘社的胸口说,众人皆大笑。
“那,我去宰了那个中军官!”
辛池撸起袖子要走,被杨大意叫住了。“我看,宰了他倒也不必。”杨大意微笑:
“你把他揍一顿轰回去吧,就说大头领发话,现在吉阳山归娄家所有,用不着银陀操心。”
….
“百户这招是……要给银陀添堵?”魏舟儿又第一个明白过来。
杨大意看了他一眼点头:“连人都不让他见,山脚都不让他踩到就轰回去,银陀该怎样想?他手下会怎样想?”
“他肯定要怒了!”
“我看比这个还厉害,他军粮、女人都在娄世明手里攥着,哪还有心思在前边作战?”
“就是,说不得掉头回去先和二天王干一架!”
“干不干架无所谓,叫他顾头不顾腚,心里毛躁得多出些昏招才好!”
众人七嘴八舌,都明白过来杨大意的用意了。
“行,就按百户大人说的办,我定叫这个姓邓的回去向银陀好好哭一鼻子,您就瞧好吧!”辛池说完,兴冲冲跑出去继续演戏了。
杨大意接连派出去几拨哨探,有往吉阳山的,有去水寨北墙外观察动静的,还有去联络凤山堡的。同时各部开始进入埋伏位置,进行隐蔽和战场遮蔽。
不管从吉阳山出来的,还是银陀往吉阳山派遣的全部拿下或干掉,绝对不让他们之间传递消息。
但是他们这样的动作很快就被狡猾的娄世明侦知了。
天刚亮,娄世用已经借口有其它军务离开了吉阳山(按贺章安排,他去茶山带队,准备突袭玉山县),胡哨长说要巡视也离开了,大厅里只剩下娄世明和虔中。
得知去渡口方向的路已被一支千人规模的队伍阻挡,娄世明稍稍眯起眼就猜到了怎么回事。
看起来银陀正落入一张大网,而编织这张网的正是那个笑不叽和自己饮酒、聊生意的青衣小贼!
不过细细想来,娄世明不信李丹有这么大本事能把银陀干净、彻底地吞下肚去,他带领的队伍毕竟只有不足千人的官军和千五百人左右的团练,剩下都是战斗力可疑的降兵和民夫而已。
如果说前些天他没弄清状况,甚至有点麻痹大意,现在他可已经透过侦察,以及同放归的被俘人员的交谈,了解得比较清楚了。
不过尽管如此,他也没打算和别人(包括他父帅)分享这些情报,让他们尽管把青衣小贼想象得难对付些更好。
娄世明打算让莫学义悄悄离开自己专门去管生意的事,这年头靠着老爹给拨军饷怎么看也不是个事儿!
尽管他没觉得打败李丹很难,甚至他可以立即派一千人将山下的封锁打破,可他不想这么干。
有机会削弱这个不听话的银陀,他二天王正是求之不得!娄世明唯一做的事情就是往山下派了几支小队,以哨的规模沿着西麓、南麓。
他们的使命是如果碰上落伍、逃散的银陀部下尽量予以收容,然后带回吉阳山来。
娄世明心里猜测如果银陀战败,他确实会先选择带着队伍回山。不过青衣小贼能想到派人阻截,那就是没打算让他回吉阳山和自己的老营会合。
….
从这点上看,那小贼够狠,他竟然不给对方喘息和短时间内恢复战力的任何机会!
娄世明什么都知道,但就是什么都不说。干嘛要多嘴?难道银陀回不来,对自己不正是个机会么?他这样想着,悄悄瞟了眼不住打盹的虔中。
“过来。”他招过莫学义,指指椅子里歪倒着的司马:“去搞点粥水、小菜,这样熬一宿也难为这举人老爷了。”
他一直认为银陀不过是使唤这些读书人,并不懂得他们的作用,所以要表现出与银陀的不同,让虔中先有感激涕零的心思。
食物的香味唤醒了虔中,他睁眼就看到面前摆了个小桌,上面摆放着一碗清粥,两三样香油拌的小菜,还有一屉蒸饺。
“这……?”他看向娄世明,见他正吃得香,面前是与自己相同的那几样。
“司马醒啦?来、来,先吃点东西!”娄世明热情地招呼他。
虔中本能地想自己是银帅部下,岂能……。但是肚子似乎有些不争气,他用手捂住腹部,禁不住咽下口水。
娄世明哈哈大笑:“你们读书人呐,讲究太多!有些是该讲究,有些便得变通。似这碗粥,难道每粒米上都写着个‘娄’字?
你讲究它作甚,米放在任何人碗里,最后不都要吃进肚子里去?”他说完笑吟吟地催促:“快吃吧,说不得等会儿有战报来又该忙了,”
“那,在下谢二公子赏饭。”虔中说完,拿起碗筷,抑制不住地往嘴里划拉起来。
连着几口粥下肚,又送进一只蒸饺这才堪堪稳住了心神。虔中禁不住叹息了声。娄世明确知道他叹什么气,微笑着却不问。
直到他风卷残云地吃完,娄世明才关切地问:“司马可吃好了?要不要再来碗粥?”
“不、不,这样已经很好!”虔中躬身回答。
“吾进寨前便耳闻,说吉阳山上每日每人只给一升(约合后世一斤二两,595克)饭食,家眷还要减半,小孩子只发四成。
当时听了还以为是哪个恶意贬低银帅,不想上山之后方知确实如此。”
娄世明沉吟了下问:“敢问虔司马这是为何?难道吾父帅没有按编制及时划拨粮草,以致用度不足么?”
被他这一问,虔中觉得尴尬,又不好不回答,只得勉强道:“大帅并未克扣、延误,实在、实在是银帅自己出家时养成的八分食习惯。
呃……,这也有一定道理,因为队伍不断扩大,早超出了定编人数。若是不紧着些,这点粮草是不够用的。”
“呵呵,也就是说,贵营编制七千人,但实际却养活了九千多,对吧?多出来的都是民夫和家眷。”
娄世明叫人将餐具撤下换上茶水,边喝着他钟爱的叶子茶边玩味地瞟向虔中说道:
“银帅还是那么个佛陀性子,见到可怜人就想给碗饭吃,人家的婆姨、娃娃也毫不嫌弃地留在军中。”他突然语气一变:
“可我们父子受不了呀,这么庞大的队伍里有三成、甚至超过三成不是战兵,而且这些人都要靠我们去找粮食养活,却又不肯听从指挥、调度。司马觉得这样公平吗?”
“虔中不敢议论上官的是非。”
“哈哈哈!”娄世明看着虔中苍白的脸大笑:“子前司马呵,你怕什么?银陀他又不在这里,只是你与吾相谈而已。”
说着他用手指点点虔中:“亏得别人叫你诨号‘坐地虎’,怎的在吾面前流汗流成这样子?”
“二公子是‘天王’,在您的面前,我这只‘坐地虎’不过是小猫而已。”虔中慌忙离座,到前面施礼,躬身到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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