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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六十三章 养蛊之策


第六百六十三章  养蛊之策

因此这盐业就是一个权力和资本全员参与的游戏,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是类似“买月球领地”的产业。

当然,这个产业有最终的出口,否则没办法持续运转。

一般老百姓要承载一部分,参与游戏的商人们要承载一部分,官府乃至伪明朝廷也要承载一部分。

总结而言,盐政的重点不止在盐本身上,而是这套权力资本勾结的体系足够稳定,能源源不断吸取到足够多的资本来维持运转。

根据楚行总结历史,分析伪明的情况,以及对比西洋诸国,为何华夏这片早慧的土地,实业为何难振,就因为资本追逐的是这一类跟权力紧紧相附的热点。

这样的盐政本质,自然不容于楚行对大乾新朝工商底策的设计。

他还指望着商人们把银子都投到工厂上去,指望资本去创造货真价实的财富,去创造新兴技术,去推动社会发展。

而盐政的投资方向,却是权力本身,在这个游戏里,资本对技术没兴趣。

盐政就是伪明经济体系的标杆产业,是资本和权力结合最紧密的东西,所以楚行想以盐政为突破口,将资本导引到实业上去。

如果是在完整的南中国,他想要涤荡这些把戏,阻力比打败明军大十倍都不止,

而在楚行眼下的辖区,阻力却要小很多。

大乾眼下控制的区域,乃是华夏水陆交通都极其发达的区域,而且本身很多区域也都产盐。所以即便盐政改革之初,大乾政府在管控上不够得力,也不会造成太大风波。

而眼下,盐商的实力,在楚行看来,真的很一般,是典型的软柿子。

这伙人还没成长为后世满清那种庞然大物。是个典型的软柿子。

却不曾想,楚行和外部商人有根本分歧,这个软柿子一捏,引得其他行业的商人都站出来表态,他们都怕自己是下一个。

沈雀也怕,而且还不止一处怕。

原本他还想着借自己跟楚行的关系,让大乾施行玻璃专卖,这样先前跟王室合资的产业说不准就能独霸大乾。

此外,楚行曾多次整顿外部商人,将大量的外部商人绑在了大乾之上,他和所有行商都怕楚行把革除盐政专营这一招也用在他们身上。

楚行这两个月来,画大饼,许诺,转移视线等等招数都用了,不仅想说服沈雀,让他劝抚盐商,也直接跟盐商沟通,就希望尽量能以软手段解决这个问题。

但一来沈雀、盐商和楚行的思路有根本分歧,一时难以弥合这距离,二来楚行拿出的方案,对他们触动又太大,所以沟通一直没有什么成效。

楚行对外部商人在大乾新朝身上的期许很是恼怒,同时也自承对商人本性了解得还是不足。

他一直在压制以暴力手段强行解决问题的冲动,觉得双方毕竟还可以沟通。

若是直接以暴力手段推行,他一手扶持起来的外部商人,估计就要散架,筹款麻烦还是小事,推动工商发展这个期望,就得多上一层阻碍,甚至有可能从白地做起,也给自己施政留下一个不好的前例。

“堡垒从来都是从内部攻破的,那帮盐商,难道真是铁板一块吗?”整理好了新的方案,吩咐手下送给户部提意见,楚行一边活动身体,一边期望着这份新的方案,能引得盐商自己内部产生变化。

“就希望能快一点吧,崇祯老儿留给我的时间,该是不多了,不知道那个勤奋之君,是不是也跟我一样内外交困,焦虑不止。”

然后他看向北方,幸灾乐祸地想着,自己终究不是孤家寡人。

若是崇祯听到楚行的心声,绝对会道一声哎哟,真是知音。

可对于盐商们来说,他们本身每日就要应对数不尽的麻烦和困难,让他们多拿一分钱,他们都会嫌多。

“从沂蒙大山开始,到杀出山东,哪一桩事情没有我们帮助他大乾国主楚行,如今他位置还没坐稳呢,朝廷不过是一时没腾出手来,他就想着过河拆桥啦?依着我看,今年这帮辽东人就该……”扬州城南,昔日的巡盐御史衙门被改作扬州县学,可盐商们一直习惯在这里聚合,就合资买下了衙门临街处的门房,当作南直的盐业会馆。

会馆大堂里,某个盐商正满额头青筋地嚷着,后半截话却被一个目光如炬的中年人逼回了肚子里。

“刘总,那沈老头虽然站在我们这一边,可终究跟楚行关系莫逆,怎么着你也得多出出头才行啊。瞧楚行这个把月一直没松口,咱们可是担心得要命。”

那盐商改口朝这姓刘的中年人抱怨,大堂里二三十个愁眉苦脸的盐商都纷纷点头附和。

“现在咱们跟大王是绑在一根绳子上的蚱蜢!别生什么二五不着地的胡乱念头!就光从生意一事看,大王还是言而有信的。至少大乾入主扬州府以来,咱们得他庇护,家底都殷实了不少。现在不过是开了新的盘口,大家的价码谈不拢而已!你们若是沉不住气,说错话行错步,这个把柄送上去,大王还需要再跟咱们谈吗?”

那姓刘的该是个总商,在盐商中威信颇高,这一番话说得众人都沉默不语。

“别以为大王和气,他身边虎贲旅可是杀人不眨眼,油盐不进心的怪物,不管是不是真心的,现在大王还是把咱们当自己人看。谁要自己跳开当外人,到时我可不给说话。”

刘姓总商这劝诫还是说到了众人心底,但想及不仅指望不上新的收益,连以前的纲引特权都保不住,众人都是牢骚满腹,纷纷扬扬地又议论起来。

“大王愁的根本还是少银子,大不了今年我们亏亏,多向大王报效一二,也不再提厘定盐课细则的事。大王给外部商人定的要都少,我们按照一定比例给!”

最终盐商们有了共识,多出些血,目标是维持之前的盐政局面。大王动辄几百万两银子的需求虽然不小,分摊到全省场商运商身上,大户每家几千两,小户每家几百两,大家都还能扛得住。

刘姓总商皱眉:“大王确有难处,但他的企图更远,看的还不止是今年。我怕咱们凑的这点银子……罢了,总之我们诚意也出了,我刘世梅就代各位传上这诚意,就看他如何决断吧。”

刘世梅回到自己在扬州的宅院,就在书房里盯着那份签满了全省总商名字的“报效书”出神,刘家是盐商世家,传到他已是第三代,其间经历过不少动荡,到他这一代,满以为会安安稳稳做老死生意,却不想楚行又在南直骤然崛起。

刘家世代行盐,把控着场商行商两头,这才被之前的明廷定为总商。家族和产业根基都在扬州,不得不对霸占扬州府的新贵楚行低头。

当楚行决意变革盐政时,他也是惊怒难抑,这可是在动他刘家的根基。但他很清楚一件事,楚行是头山中虎,而他们这些商人,不过是狐狼之辈,怎么也无力跟楚行抗衡。

既然楚行一直讲大乾乃是救民救众之国,行事也总是刻意维护规则,刘世梅跟盐商们乍起胆子,还在勉力跟楚行磨嘴皮子。

可磨着磨着,有些盐商就忘了自己的位置,还真以为自己有跟楚行叫板的本钱了?

刘世梅不会忘记,楚行刚刚进入扬州府时,是如何收拾那些权贵商人,看上去和风细雨,外界人都没什么感觉,可他却清楚,一百多颗人头,包括逃出扬州府的,一颗没少。

由此可以看出,楚行做事讲规矩,但前提是对方得跟他一样守规矩,若是过了界,他绝不会忌惮下狠手。刘世梅就时刻提醒自己,要跟楚行在外部商人这个套子里斗,而且要始终斗而不破。

他其实很讨厌外部商人这个称呼,但是与那些追随大乾脚步的商人一般,做生意真的很让人觉得不舒服。现在斗了一个多月,扬州盐商也被逼到了绝路上,不得不咬牙亮出了他们的底线,认下楚行给外部商人摊派的巨额会费。

可刘世梅却很忧虑,从楚行放出的风声来看,大乾新朝的盐政,必须是另一番面目。

他仔细研究过,看透了楚行的用心,那就是把盐业作成利薄之业,好让他们盐商把银子从盐业上抽出来,投到扬州正兴起的“新业”上,什么钢铁、机械、玻璃、水泥和丝麻等等,无所不包。

平心而论,刘世梅也不是没想过试水这些新业,但盐业是本业,怎么也不能丢。如果新业闪了腰,盐业又撑不起来,他刘家就要自他手上败落。

问题是,大王还没出什么牌,盐商就被逼得亮了底牌,这形势真是不妙。

“父亲,可是在忧虑盐政一事?”正沉思时,有人在旁低唤,是他的儿子刘文熙,一直照看着部分家族生意,是自己未来的继承人。

“你对大王这盐政有什么看法?”

自己这儿子很是聪颖,历练也足,刘世梅想听听他的意见。

“儿子回扬州,也是来劝父亲的,赶紧去求大王,让自己试行新政!”

刘文熙的话让刘世梅两眼圆瞪,不仅要认可这新政,自己还要抢着试行?

楚行的新方案很简单,盐与它业同等而视,再无纲引之设,一县之内,民自产,商自贩,价格随行就市。

但若要跨县,因为其他县有一定自筹财政之权,就有可能受他县的稽核征税。所以只有在工商署注册,入了外部商人的盐业公司,才能免此税款,通行全境,这是针对运商。而从灶户那收盐的场商,若是不组公司,不仅不受外部商人庇护,运商也能随便从他碗里抢生意。

先不提废除纲引是取消了盐商的世袭特权,就说这“公司”,需要十人共资,等于把家业拱手分摊,盐商们自然是难以接受。

其他条款,诸如盐业公司需要缴纳若干底金,用作盐价补贴的预赔,盐商们都只当是另设名目的报效。此外新政的盐税还分了场税、运税和市税,从表面上看,比明廷时期的课派沉重许多。当然,算这帐的时候,他们都刻意忽略了盐引和孝敬。

“父亲,对怠业之人来说,这新政有如猛虎,可对勤业之人,这新政却是坐大的绝好机会!”

刘文熙两眼发亮,他年轻气盛,自然是往着好的一面看。

他的观点很明确,旧日全是靠关系,不是靠本事,而他们刘家,从灶户起家,一步步走到现在,全是靠本事。

楚行这新政,不仅削去了官府暗处的盘剥,还放开了全境的市场,不再如之前那般,有谁谁经营某区的限制,有能耐的,他日就算不能独掌扬州盐业,分到几分之一的盘子,也是很有希望的。

“这我知道,可家业以稳为重,怎能如此冒险?”

刘世梅做了几十年生意,自然是求稳。

“跟着这大乾新朝,难道不是冒险?既然已经赌了,还畏首畏尾做甚?”

刘文熙鼓励父亲,接着压低了声音。

“儿子跟扬州票行的陈执事很熟,他有朋友在户部,说起盐政时,就透过风,大王是希望盐业这一摊子,未来就由几家场商起家的大商号担起来,说什么,这是抓大放小之策。”刘世梅微微抽了口凉气,果然如他所料,是要将他们盐商丢进蛊里,抓大放小……骨子里还是明廷的管制之策,却是建立在他们盐商自己争斗的基础上,相比之下,直接握有灶户的场商自然要占不少便宜。

“我是觉着,大王与这工商的期望,就如他立的大乾新国一般,不进则退!”

刘文熙沉声说着,再爆出让刘世梅骤然一震的消息。

“儿子来扬州前,曾遇到过河南盐商文家的大公子,他就在说,大乾大军逼压,河南人心惶惶,盐价都在上涨,若是我们在新政下站稳脚跟,盐价本钱可要比北面朝廷治下的盐便宜许多,那时向北贩卖……”

刘世梅一拍大腿,他怎么忘了这茬?若是照着以前的老局面,他们扬州盐商很难染指外省之地,新政之下,没了地域限制,能在大乾全境卖,就能往明廷治下卖!虽然没办法直接卖,可跟河南文家那样的本地盐商合作,一样赚钱。

“但是这什么公司……”

可最终他还是过不了这条心理上的坎,公司要求十人合资,没说不能按家人来分,但涉及到家人也是桩麻烦事。

此刻楚行正在大王府里琢磨,自己调整后的新政,能不能引得有进取心的盐商动心。

整个新政有不少不方便透露的根底。一就是抓大放小,推动盐商进行资本组合,形成事实上的市场垄断,而不是之前整个群体的权力垄断。

现在是大明崇祯年,不是2023年,技术手段还很落后,不可能管控得那么精细,所以楚行还需要垄断。

但必须是市场垄断,才能运用市场手段调控管制,让这个行业渐渐利薄,最终只剩下几家大型盐业生产商和批发商。

市场垄断不隔绝竞争者,这也逼迫生产者、经营者和分销商们必须保持一定的竞争心态。

第二点就很腹黑了,这也是对付明廷的一招手段,只要扶持起来几家盐业巨头,靠着低得多的盐价……哼哼,算是未来经济之策的试水吧。

但盐商大多终究目光短浅,权商勾结的基因太重,楚行担心,没多少人能领悟得通透,领悟通透了,却没多少人下此决心。

可这两点绝大好处,他不方便事先说透,否则对方没被说服,还当是楚行二桃杀三士之计,所以只能让户部的人四处放风。

可楚行终究想不到,真正的问题,卡在了他推而广之的“公司”这东西上面。

楚行必须要管治资本,所以他要让商人以后世公司的方式组织资本,否则难以追责、监察,同时降低征税成本,但却不曾想,他不是经济学家,更不是经济历史学家,并不清楚,这事的影响,比盐政更深。“这是毁千百年来的商人道统啊……”

沈雨霖从老家回来了,作为楚行颇为重视的沈家人才,他带来了沈家老爷子对“公司”一事的评价。

“商人也有道统?”

楚行皱眉,这笑话很冷。

“怎么没有?敬天畏祖,行善积德,和气生财,传家兴业……”

沈雨霖张口就来,见楚行嘴角都快斜到耳根边了,赶紧补充一句:“其实就是后面四个字。”

楚行之所以要听听沈雀的意见,就因为两点,第一,这老头子是典型的商人,既有胆子贼大的时候,比如很早就在楚行身上压注。也有骑墙甩尾的时候,比如今年局势不稳的时候,他就默许了家族男丁与朝廷勾结。

第二,沈雀仗着自己有几分从龙之功,而且在域外打下了些许疆土,且不怎么回国,基本上靠代理人发生,对变乱中的扬州没太大感觉,说话少有顾忌。

不像其他大商人,现在跟楚行说话也得过过脑子。

“家父说,这盐政变革,其他手腕都只对着盐商,他还没什么话说,可要是这‘公司’推而广之,这就是在撬商人的根基,他都得好好想想,是不是要散了产业,当个田舍翁。”

沈雨霖脸色郁郁,想必也是遭了自家老爷子的数落。

“细细说来,这公司,怎么就跟传家兴业抵触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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