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 69 章
舜音晚饭只吃几口就放下了筷子, 等了一会儿,见墨醉白还没回来,担心他忘记吃饭, 去了厨房一趟, 端着一直在锅上温着的鲫鱼汤,朝墨醉白所在的书房走去。
夜色如泼墨一般, 乌云密布, 不见光亮,雨淅淅沥沥的下着,一直没有停下来, 偶尔有闪电划过天际, 照亮整个大地, 地上水洼映着凛冽的光影,冷风吹在身上有些寒凉。
书房里灯火通明,舜音提着裙摆走上台阶,轻轻叩了三下门, 房门很快打开,大家一齐望了过来。
舜音穿着一袭素色襦裙,乌发简单绾成发髻, 手里拿着一把油纸伞, 一张小脸白生生的, 身后雨珠成串, 氤氲着水汽,衬得她眉若远黛,清丽无暇。
墨醉白站在桌案前, 看到是她, 摆摆手让其他人先回去。
大家知道她是墨醉白的夫人, 出去时没有人敢多看,刚刚惊鸿一瞥,已经够令他们吃惊了,舜音也微微低着头,等大家都离开后,才放下手中的油纸伞,抬脚走了进去。
“我没有打扰到你们吧?”舜音将食盒放到桌上,端出里面浓白的鲫鱼汤,她刚才来的匆忙,没想到屋子里还有这么多人,觉得自己忽然过来的举动可能有些冒昧了。
“没有,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本来也要散了,你来的正是时候。”
墨醉白撩开下摆,在桌前坐下,摘下面具,露出俊朗的面容,唇边带笑时让人如沐春风。
舜音弯唇,把汤匙递给他,目光柔了柔。
墨醉白掀开汤盅的盖,香气冒了出来,舜音却往后退了退,微微皱眉。
“怎么了?”墨醉白抬眸,神色带着几分不解。
舜音不动声色地用绣帕掩住口鼻,笑道:“没什么,怕闻到香味会馋。”
“馋了便喝,又不是没有。”墨醉白舀了一勺白白的鲫鱼汤,亲自喂到她唇边。
舜音唇边弧度僵住,抗拒地看着眼前的鲫鱼汤,见墨醉白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只能屏住呼吸,轻轻抿了一口,勉强喝了下去。
她强忍着反胃的感觉,抬头对墨醉白笑了笑,脸色却泛着白。
墨醉白抬手抚了一下她的面庞,“是路上太辛苦了么,脸色怎么不太好,用不用叫大夫来看看?”
舜音赶紧摇头,“没事,就是来的路上有些累了,再好好睡一觉就好了。”
她担心墨醉白再喂她喝汤,连忙问道:“商量出结果了吗?”
墨醉白微微颔首,见她神色如常,便信以为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是回答道:“我询问过这些大臣后得知附近有很多地势低的村镇,整体地形就像一个碗形一样,雨水如果降的太多,这些地方一定会积水,所以我决定连夜遣散附近村镇的百姓,让他们到隔壁村镇躲避,留下官兵加强堤坝的防御,尽量守住护城河的堤坝,我还让人把附近的船只都挪到高处的地方,方便救助百姓,这些都是防患于未然的方法,无法做到万无一失,想要阻挡住洪水,只能拼尽全力守住堤坝。”
“疏散百姓是最保险的,就怕百姓会不愿意……”
现在雨势并不大,百姓不一定会相信能发生水患,疏散起来恐怕并不容易,毕竟家里有钱财、有家禽、有储粮,人都是轻易不想离开家的,所以肯定有很多人会不愿意离去。
墨醉白低头喝了一口汤,轻声道:“顾不得那么多了,首先保住性命才是最要紧的,能送走一个是一个,至于粮食和土地,只能尽力守住,相信他们之后能够理解的。”
舜音若有所思,“也只能先如此了。”
墨醉白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神色凝重,“希望这场雨能下的晚一些,让我们有充足的时间做准备,刚才研究出的几个加强堤坝的方法,都是需要时间来完成,如果这场雨等两天后才降就好了。”
他们无法预知大雨会在何时落下,一般会造成洪涝情况的雨水都是格外迅猛而长久的,这就像一柄随时会落下的剑,只能时刻提防。
舜音犹豫了一下,缓缓开口:“夫君,其实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可不可行。”
“说来听听。”墨醉白又舀了一勺汤,轻轻吹了吹,喂到她嘴边。
舜音干笑着往后躲,这次实在是喝不下去,“我不喝了,你喝吧,我晚上吃太多了,现在有些撑。”
墨醉白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总觉得她今天的反应有些古怪,见她确实不想喝,才把勺子收了回去。
舜音挑了挑灯芯,让屋子里变得更加明亮,然后才说起自己的想法。
“外公行军打仗的时候曾经说过,遇到那种目标明确的精卫部队,与其正面对决,不如分散对方的势力,逐个击破,我觉得解决洪水就像解决敌军一样。”舜音顿了顿,继续道:“堵不如疏,与其让洪水流到无法预知的地方,不如我们自己来引流。”
“我刚才提出过这个意见,可是官员说护城河里泥沙和砾石极多,河水里夹带这些东西流速会变慢,不一定能起到很好的引流作用。”
舜音沉思片刻,“如果不只是引流,还顺便拓宽河道呢?”
墨醉白若有所思,手指轻轻敲了两下桌面,这是他沉思时习惯的动作。
“河道那么长,会不会太耗费时间?我们缺少的就是时间,只能挑选最简便有用的方法。”
舜音道:“既然河里里泥沙和砾石多,土质就一定松散,挖掘起来会很容易,而挖掘出的泥土正好可以堆积到两岸,起到防护的作用,下陷的地方用来藏水,泥土堆积的地方用来阻止洪水扩散,如此一举两得,应该能事半功倍。”
“是个好办法。”墨醉白眼睛微微亮了亮,仔细想了片刻,“可是如果引流的话,就一定要有所牺牲,得选定贫瘠的土地,将附近的堤坝推倒,把泛滥的洪水引过去,如此一来可以把损失减到最低,但牺牲掉的土地会影响明年的收成,那些土地的主人一定会不愿意。”
这种危机时刻,他必须深思熟虑,想到每一个小细节,否则动辄关系着数万人的性命,必须小心谨慎,不容有任何闪失。
“损失小部分人的利益,然后由朝廷来补贴他们的损失,总比影响明年大部分人的粮食收成好,而且这样可以减轻伤亡,只要把这次水患成功度过去,明年春天又可以继续播种,只要人还在,其他东西都可以慢慢挣回来。”
墨醉白认同地点了下头,沉吟片刻,心中有个决定,“如果想要引流泄洪,必须得抓好最紧迫的时间点,不到万一不能这么做,因为一旦引流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不能急也不能慢,必须当机立断,得挑个稳妥的人去办此事……不如就派墨崇书去,他行事稳妥,是不急不躁的性子,正适合来做这件事,而且他如果能在此次立功,皇爷爷一定会提拔他,可以借此把他调回京城。”
舜音点点头,“如此甚好。”
墨醉白笑了一下,微微靠近,抬手轻轻摸了一下她的头,“我家娘子真是聪明,竟然能想出这么好的办法。”
他靠近时,鲫鱼汤的腥味扑面而来,舜音面色发白,一下子站了起来,接连退了数步。
墨醉白手悬在半空中,一下子僵住:“……”
他终于知道舜音今晚哪里反常了,她从进了屋里之后,就是一直离他远远的……他是不是被嫌弃了?
舜音盯着那碗鱼汤,瞳孔晃动,只想离得越远越好!
夜色渐深,墨醉白把舜音送回屋中。
舜音躺到床上,墨醉白亲自给她盖上被子,“官兵在连夜加固堤坝,我得去看看,还有引流泄洪的事也得吩咐下去,组织人马去做,你先睡,我处理完这些事再回来。”
舜音躺在被子里乖乖点头,乌发披散着,未施粉黛的面颊看起来格外柔软。
墨醉白情不自禁俯身,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他刚洗漱完,还换了一身衣裳,身上一点鲫鱼汤的味道都没有,舜音这次不但没有躲开,还朝他温温柔柔的笑了笑。
墨醉白一颗心终于舒服了,一吻结束,他低头看着她,柔声道:“别担心。”
墨醉白将帷幔放下,又看了看舜音,直到舜音乖乖闭上眼睛,他才起身离开房间。
舜音虽然刚醒不一会,此事却又困了起来,她躺在软软的被窝里,听着窗外滴滴答答的雨声,心里虽然还在想着事情,脑袋却不听使唤,很快靠在枕头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屋子里一片黑暗,没有月光,只有持续不断的雨滴声,啪嗒啪嗒的落在地上。
舜音是被雨声吵醒的,她身体震动一下,挣扎着从梦境中醒了过来,她躺在床上缓了一会,才听到外面雨滴剧烈的拍打着窗户,跟她刚睡时微弱的雨声不同,现在的雨声又大又急,似乎下了很大的雨。
屋子里漆黑沉暗,黑灯瞎火的,根本看不到东西。
舜音从床上坐起来,摸索着走下床去,幸好她早就适应了黑暗,很快顺着记忆找到了烛台,点燃烛火,屋子里亮起一盏微弱的光。
她走到窗边将窗户打开,外面下着瓢泼大雨,风很大,雨水顺着风吹进来,瞬间就将她身上的衣裳浇透了。
舜音没有忙着躲避,她站在窗边看着漫天的雨幕,心里咯噔一声,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没想到这场雨来得这样急又这样快,看这个架势,一时半刻根本停不下来,导致水患发生的很有可能就是这场雨。
舜音回头看了一眼沙漏,从她睡去到现在,才短短两个时辰,外面的积水竟然已经能够漫过脚踝,这场雨如果继续下下去,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舜音面色凝重起来,心中担心墨醉白,也担心起蜀地数万的百姓,时间如此紧迫,大批百姓恐怕根本没来得及转移,保守的计划在这一刻落空了。
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堤坝、引流和拓宽河道,这种情况下,如果堤坝失守、洪水肆掠,大家想逃就晚了,将会酿成跟前世一样的惨剧。
舜音手指缩紧,渐渐手握成拳。
不行,她绝对不能让那样的事情再发生!
一名丫鬟撑着油纸伞急匆匆地跑过来,站到窗旁就要把窗户关上,“夫人,雨大风急,您快回屋吧,小心着凉。”
舜音摇头,目光坚定,“我要出去一趟,你让人帮我备马车。”
丫鬟眼睛睁圆,惊讶地看着她,“夫人,夜这么深,雨又这么大,您要去哪啊?”
舜音没有回答,她来不及换掉身上的湿衣,伸手去拿墙上挂的斗篷,想了想改了主意,“算了,不要叫马车,直接派人将我的马牵过来,另外再给我准备一身蓑衣。”
这样凶猛的雨势,纸伞根本撑不住,只能穿蓑衣,恐怕就算穿蓑衣也是没有太大的用处,所以她换不换掉身上的湿衣裳都是一样的,因为等会出去,无论她身上穿什么都会被打湿。
丫鬟急了起来,张口想要劝说:“夫人,外面的雨太大了,这个时候出去会很危险的,您有什么事还是等雨停了再说吧。”
“无妨。”舜音声音坚定,透着不容置疑的严肃,“快按我的吩咐做。”
丫鬟满脸为难,不敢再劝,只能赶紧去照做。
舜音冒着夜色和暴雨,很快穿着蓑衣来到府门口,小厮已经把雪芽牵到了门前。
雪芽身上雪白的毛已经被雨水打湿,湿嗒嗒的沾在身上,它烦躁的撂了撂蹄子,甩着头上的水。
舜音走过去,安抚的拍了拍它的背,它这才平静下来。
墨醉白留下保护她的护卫们都守在附近,见她想要离府,赶紧过来拦,“夫人,您不能去,九千岁吩咐过,如果雨一直下个不停,让我们速速送您回京。”
舜音神色没有丝毫犹豫,直接翻身上马,“你们现在有两条路可走,要么告诉我他在哪,然后在前面给我带路,要么我自己一个人去找,你们自己看着办。”
为首的护卫纠结的皱紧眉心,依旧挡在马前,踌躇道:“夫人,您就别为难我们了,九千岁已经吩咐过我们,情况一旦危急,我们无论用什么方法都是一定要送您离开的,我们现在绝对不能让您离开府中。”
“……行。”舜音低头看着他,声音低了下去,“先讲清楚,你们若是敢强逼我离开,我可不敢保证不会伤了自己,到时候你们负得了责任吗?”
护卫们面面相觑,到底是怕她真的会伤了自己,那样的话他们更没法交代。
舜音观察着他们的面色,适时开口相劝,“你们现在带我去找我夫君,我亲自来跟他谈,如果他还要把我送走,我一定二话不说就跟你们走。”
护卫们纠结半晌,只能跟着上马,在前面给她带路。
夜色茫茫,舜音骑着雪芽,跟在护卫后面艰难的往前行,雨势越来越大,风也越来越大,好像能把路边的树吹断一样,寒风呼啸着,雨水迷着眼睛,让人看不清前路。
幸好雪芽看起来白白小小的,却十分勇猛,四个蹄子极为有力,牢牢的抓着地面,一步步的往前挪动。
街道上空无一人,地上全是积水,街旁有被风吹倒的牌匾,冷风吹在身上,让人冷得瑟缩,前路渺茫,天上好像开了一个豁口,将水不断地往下泼,让人看得心惊。
不长的一段路,足足走了半个时辰,舜音冒着风雨,一路来到堤坝旁,她身上的蓑衣已经被风吹的不成样子,发髻散乱,脸上全是雨水。
她远远看到了墨醉白,墨醉白站在奔腾的河水里,一身雪衣染成了黑色,可他的眼睛却很亮,他跟大家一起加固着堤坝,不遗余力的搬运每一袋泥沙,一点也看不出他是出生在金碧辉煌的皇宫里的天潢贵胄,他一边指挥一边鼓舞士气,不到最后一刻坚决不肯放弃。
舜音难以抑制的想起了她初见墨醉白时的场景,那个时候他每天奔波在街头巷尾,为了饥饿的百姓不辞辛苦,他亲自喂过老人喝粥,也帮孩童捡起过滚落在街上的竹球,他奔波于那些干涸的土地上,尽量给每一位百姓送去粮食,那时的他虽然稚嫩,却跟现在一样目光坚定,眼中带着可以打败一切的光芒。
真好,她喜欢的那个人始终没有变过。
舜音情不自禁地扬起嘴角,抬起袖子擦掉脸上的雨水,遮住眼中的水光,翻身下马,毫不犹豫的走向河岸。
墨醉白放下手里的一块砖,直起身喘了一口气,抬头看见舜音愣了一下,雨水朦胧,她身上穿着破烂的蓑衣,他却一眼认出是她。
他看着她逐渐走近,面色猛地一变,沉着一张脸淌水过河水,走到岸上。
舜音张了张嘴,墨醉白一言不发,牵住她的胳膊就往回走,他面色沉冷,脚下一步也不停,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冰冷和严肃。
“马上给我回去。”
舜音用力挣脱他的手,掷地有声道:“我要留下!我不会给你添乱,我就在这里看着你们!”
“你不要胡闹!”墨醉白吼了一声,雨水顺着他额边的发丝滴落,双目猩红。
“我没有胡闹!”舜音直视着他,艰难出声。
雨水冲刷着他们的面庞,耳畔全是大雨落下的声音,他们的视线牢牢交织在一起,互不相让。
墨醉白将牙关咬得紧紧的,“我会尽全力守住堤坝,但我要知道你是平安的。”
“我也一样,我也想知道你是平安的。”舜音丝毫不肯退让,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萧晏琅,你不要把我当做依附你的菟丝花,我现在明确的告诉你,我要留在这里跟你共进退,跟所有的百姓共进退。”
墨醉白嘴唇抖了一下,看着她坚定的眉眼说不出话来。
一道闪电横空劈过,雷声轰隆隆的响,周围亮了一瞬又趋于黑暗,雨下的更大,仿佛要淹没一切。
现在已经是黎明时分,天将要亮了,又好像永远都不会亮,布满乌云的天上不透一丝亮光。
舜音感觉很冷,身体微微发抖,她牵住墨醉白的手,声音放柔,“曾经我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对朝堂上的事一无所知,我以为战乱、天灾、人祸……这些事都跟我无关,可是不是那样的……这些事和每一个人都息息相关,它关乎着每一个人的命运,而我也是其中之一,我就像那水中的落叶,一旦无法阻止洪水肆虐,我这片落叶也不知道将来会飘向哪个方向,现在我既然有机会改变这一切,我不想放弃。”
她重活一世,不是为了报仇,也不是为了弥补遗憾,而是为了用她所知的一切守护更多的人,避免无辜者再受到伤害。
墨醉白抬手抹了一把脸,犹豫着,将她抱进怀里,终究轻轻点了点头。
舜音用力的抱住墨醉白,听着耳边阵阵的雷声,靠在他怀中却格外安心。
她唇角弯起浅浅的弧度,“我们已经打败了师羲和,这就证明只要努力还是有希望的。”
她已经改变了命运的轨迹,相信还可以改变更多。
舜音抬头看着墨醉白的眼睛,含笑道:“我们不是一直想要让大家明白‘人定胜天’的道理么?既然如此,只有我们自己先做到,才能理直气壮地告诉大家,我们靠自己的双手去努力生活就能够获得很多东西,而不是靠虚无缥缈的‘神力’,我们得让大家明白,求人不如求己,大家的智慧、力气其实能做到很多事。”
墨醉白抿紧唇角,身体里好像涌现出无穷的动力,“我不会死,我也不会让你死。”
“嗯,我们谁都不退!”
人这一生会遇到很多艰难,若是退了就注定会输,若是不退,至少还有赢的机会。
他们站在暴风雨里紧紧相拥,周围的一切都被雨水遮挡的极其模糊,只有他们眼里的光清晰而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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