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磅礴大雨中,云伊儿撑着素伞在夜里懒洋洋垂眸,一席话说得轻慢。
雨天石滑,她刚从宫里出来,只着了双软底鞋便站在湿漉漉的窄墙上,身下就是几丈高的城墙,还能窥见不少刚刚歇业的闹市小摊和几点残留的篝火。
风吹得她的玄裙翻飞,腰间佩铃阵阵地晃。
她身后的护卫见陛下说得起劲,毫无从窄墙上下来的意图,恐她稍有不慎便会一头从墙上栽下,几人脸色都是紧绷着不敢挪动视线。
贺宥容被吊在城墙上长眉微紧,云伊儿站的那个位置恰巧在他头顶上方,从伞沿下落的雨水全淋淋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知晓这小女帝前来此地无非是为了多加羞辱自己几句,只是此刻脑海昏沉没了气力多辩,索性沉默。
雨中,他散下的长发遮在侧脸上,倒是盖住些复杂神色。
她倒也并无说错。
南华朝局错综汹涌,他自领兵接连大胜那刻起,便已知自己会是如此下场,只是没料到会来得如此之快。
要怨也只能怨自己棋差一招。
武官在南华并无权势地位可言,若是要往上爬,本身出身不错倒是有他人相助。
可他虽是武将世家长子却并非正妻所生,生母在几个侧室里不算得宠,家中人脉大多给了嫡系那几位。于是只得自己另寻办法,低头拉拢朝中文官相助。
官场上的东西他同样学得纯熟,原本也做得滴水不漏,可谁料此次出征在外时,竟被那帮背地里搞小动作的同派文官牵连。
——被敌党揪了尾巴入狱的文官们为了自保,生是在狱里和敌党串通一起,把他推了出去。
他在军中得到消息时,朝中佞臣已经伙同十几名敌对官员齐齐上书,参了他个通敌之嫌,克扣下粮草与应有的援军。
战场上失了后援是大忌。
偏巧那时他正被云伊儿趁机连同南疆邻国两方夹击搞得进退不是,朝中几道谕旨催令急召之下只得弃城退兵,被眼见局势突变的云伊儿趁势追打了个痛快。
雨声萧索,贺宥容沉默中听得夜云小女帝带着软糯口音的话语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些许困惑。
“贺宥容,你不觉得你很像条败犬吗?如此朝廷子民你竟然还跟我打了三年…你图什么?”
他在被严刑拷打时已经被敌党如此嘲讽过多次,此刻从她口中听来这话只是觉得麻木,无声抿了抿唇。
贺宥容原是不想过多辩解,可在抬眸时却看到玄裙少女一双明澈鹿眸认真地望着他,毫无半点讽刺之意,像是真的要从他身上寻个答案,忽然心底某处一动。
三年前,他初听探子描述云伊儿,说得是此女一身鬼面玄甲,靠着三千铁骑横扫整个南疆诸国,竟无一落败。
每每征战时,边境的人见她冲至最前长刀挥出斩落敌军,血溅面甲宛如桃花灼杀恶鬼,这才得了个“鬼面灼君”的名号。
他先前在战场上也从未见过她的真容,之前殿上四目相对时,她一身朝服红妆看不真切长相,如今在雨里褪了妆面,倒是看出几分楚楚灵动来。
南疆女子神情作态大多率直,云伊儿又年岁不大,此刻就这么站在城墙上持伞定定望着自己。
恍惚间他瞧着,倒像个南华都城中艳惊四座,涉世未深的宗亲小女了。
…还真是个小孩子。
贺宥容到底出身世家诗礼精通,虽是行武多年染上了些军中毛病,但自幼便被告诫对待女子要恭敬守律。
男子心底嘀咕一声沉默思索片刻后,也很难向这生长在南疆蛮国的年轻少女解释什么忠君恪礼之法,于是只是抬起头迎着她的目光冷笑,哑着嗓子脸色晦暗道。
“只是,职责所然。”
——
“无趣,真是不懂你们中原人怎么想的。”
云伊儿低低嘟囔一句,她站在城墙上拿脚尖踢着水,也不管鞋面被淋湿,身子一晃一晃地靠着在军中练出的好身手,在墙头撑着伞踮脚踩水,吓得身后护卫脸色惨白。
“若是我朝,决不会如此。”
她忽的停步认真地掷了一句,似是真的在担忧,“你们南华国的皇帝是不是真的蠢啊,他把你抓了谁来替他守边?整个南华放眼望去,可是一个能跟我一战的都挑不出来。”
“……”
贺宥容被说到隐晦痛处脸色难得阴了一瞬,牙关紧了紧抿唇,垂眸继续沉默。
可他下一瞬便听到这小女帝吃吃地笑,探身弯腰在他耳边软软地开口,“贺将军你说,若是我现在撕毁和约直接开战,你们南华会不会被我打趴下?”
她顿了顿,见他原本晦暗流转的眸色骤停,又轻笑着说。
“你也明白,南华国如今无将可用,我能三月便从你手里夺来幽江几城…再战,亦可。
贺宥容,我会让你活着,让你亲眼看着你所守住的国土破碎百姓流离颠沛。只要我毁约出兵,你们就无人拦得住我。”
“…云伊儿你敢!”
贺宥容眸色骤深,这一声几乎是生生从肺里喝出来。原本就在这半月来饱受摧残的身子原本就只靠一口气撑着,骤然受损后猛地咳出声。
这一阵体内积压的寒意反扑得很急,他拧紧长眉咳了有好一会儿后才从天旋地转的晕眩中回过神,意识到她不过是在借此寻自己乐子。
但他此刻一心求死,巴不得她怒极直接挑断绳索给他个痛快,好免了这无穷无尽的折磨,于是轻呵出声。
“就算这次你赢了我,也不过是个只会在城墙上对着我耀武扬威得意忘形的丫头片子。
什么一国之君名震南疆?我看你们整个南疆,分明都是在小孩子过家家…”
“啪!”
他话音未落,便觉得脸上被人扇了一掌。
贺宥容被打得头偏了过去,心底却笑了句果然。
他抬眸时看到云伊儿气得脸色发红眸子圆睁,捏着伞柄差点从城墙上冲出来,刚刚扇完自己的右手还在空中僵立着,染了豆蔻的指尖绯色一片。
男人虽是脸上火辣辣挨了一下,此刻看着她像只被挑到刺的小兽般龇牙咧嘴的怒视模样,却觉得心底远比先前畅快。
他既然已经说了这些狠话,便料想云伊儿也不会给自己留什么面子,干脆闭了眼等着她割绳。
“陛下,请您息怒啊。”云伊儿身后有人匆忙地喊。
“走开,都别拦着朕!”
云伊儿半弯着腰在城墙上扶着脚下石块,几乎整个身子都冲了出去,她的腰肢被身后的两名女护卫死死抱住向后拉扯,脚下石墙狭窄高耸又不敢真的挣脱,气恼地想要扔伞。
她手指颤巍巍地扯住吊着贺宥容的那条麻绳,意欲再打却又死活够不到,颇有些委屈地怒斥,“朕要杀了这个讨人嫌的男人!明明是个男子却如此…如此…”
夜云阶级森严程度比南华更甚,她出身顶层皇室自小优渥,就算在战场上也没听得什么脏话,骂人的水平实在是不够出色,气到当头居然卡了词。
城墙上她张牙舞爪半天,半晌通红着脸憋不出下一句,怒极反而平静下来。
云伊儿忽的眸色一转,收了神色转身下了城墙,刻意压低的眸中情绪汹涌。
“给朕去把他放下来。”她背对贺宥容开口,“丢进宫里的苦隶庭,让他和那些朕抓回来的战俘呆在一起。”
原先抱住她吓得半死不活的两名女护卫见云伊儿终于从城墙上下来,顿时长松一口气。倒也顾不得上迟疑这道命令有什么问题,连忙扑去城墙边把吊在绳上的男人拖了下来。
云伊儿没有动作,她撑着伞眉眼淡淡地垂落,望着地上荡漾的一小滩落雨水坑出神。
雨点滴滴答答落在那处水坑里,她回忆着清早从大巫阿嬷口中听得的教诲,逐渐止了怒气。
“…我夜云国虽举国皆有一战之能,陛下身为神女更是此中翘楚。但以杀止杀,非帝王之术。”
身着玄赤双色,头戴骨铃的老嬷嬷坐于云巫阁素白帷幕后,手持书简身影难辨,只余苍老的声音悠悠飘来。
“陛下乃是一国统君,老朽不才,只有奉神传诲之能,但也望陛下能以此话为镜,时时自正心神,以御杀心。
……好钢易折的道理你也应在那汉人男子身上明白了,我们虽是以活俘侍神,但神却并不收外族屈打进献之人。
至于如何处置,陛下便按照自己心意来罢。”
——
云伊儿站在城头下缓缓回了神。
她此刻已经站在街边城墙下,撑着把伞等身后拖着贺宥容的女护卫下来城墙。
她不发怒安静时眉眼生得极娴软,听得身后传来男子沉重不稳的喘息与踉跄脚步逐渐清晰,偏头来看。
贺宥容被两名身着玄裳软甲女护卫反扭着胳膊带到了云伊儿面前,始终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她见他身上还穿着早几天那件几乎不能蔽体的麻衣,卸去枷铐绳索的地方处隐隐还能看见不断溢出的血渍,赤着腿足站在雨里,微蹙了眉朝一旁的护卫指使。
“去给他拿套衣物来。”
贺宥容闻言微抬了眸,不露痕迹地看着她。
他刚才那话下了心思,说得句句踩在这夜云小女帝怒点上,本已经做好一死的打算。
但被带下来时听云伊儿的意思,她似是出于某些缘由消了杀意,但依旧不会轻易放过他。
…只怕是想到了什么比自己死去更让她感兴趣的东西。
他同样也明白,此刻再如何激怒她也是无用了。于是在对方护卫横着一张脸将衣物丢给他时并未做过多挣扎,凉着脸色穿在身上。
云伊儿依在伞下,看着贺宥容压着神情在雨里把那件灰布单衣和短靴艰难裹好,这才缓缓启唇。
“我知晓将军骨头硬,一心求死。但别急,我会让你在苦隶庭体会到一份大礼。”
她说罢,抬手摁上了贺宥容的肩,眸子微眯语气轻快。
“贺宥容,你坑杀我南疆诸国万余人性命…这仇可不是三天凌辱便能报了的。”
大雨中,男人垂着首被人押弯了腰,却抬起头对着她趔趄而笑。
他身子已经接近强弩之末,薄唇动了动强撑起精神说,“…我劝你不要在此刻犯什么妇人之仁,放过我性命。如果你今日不杀我,之后便更不可能杀我。
云伊儿,到了那个时候,我一定会杀了你。”
他刚说完此话,后背便立刻被身后押着的护卫狠抽了几下,激得牙关紧咬闭了闭眼,身子紧绷着没有继续吭声。
云伊儿见状无谓地摆了手,她撑着伞与他擦肩,似是不在意对方阴沉的神情径直走进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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