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云伊儿午膳过后方才遣了众臣。
鎏金宫顶下升着袅袅轻烟,她褪去朝服后只着了一件绫罗雪裙,卧在宫内一处翠绣软椅中,靠在椅背任由一旁男侍替她揉着额角,脸上愁云密布。
朝堂近来上上下下周转的政务多,各地赡养抚税的单子纷纷都呈了上来,推行途中遇到的问题多且杂,各个官员连同她一起忙得焦头烂额。
她窝在铺了绿绸的软椅上,尚想着些还未处理的私营盐铁的官僚贵族们,耳边忽的响起绾玉极轻的脚步声。
云伊儿轻暼一眼,见绾玉捧着放着冒着热气的菌子汤,和切成剔透薄片盛在膳盘里的腊肉悄声递给一旁垂首的男侍。
做罢此事,绯衣剑眉的女官又脚步轻踮,往一旁燃着花粉的长嘴香炉里添了安神的檀木,朝门外招了招手。
鎏金门扉处,捧着各式佳肴小盏的宫侍们行着碎步流水般进进出出,不一会儿便呈了十几个汤锅菜碟,在靠在软椅的雪裙少女面前逐一摆开。
云伊儿抬起头,嗅嗅空气中逐渐氤氲的檀香,双手撑着扶手俯身舀了匙菌汤,连声赞道。
“还是阿绾最疼朕,忙活这么久,可算尝到点儿人能吃的东西了。”
绾玉将一瓦现蒸的药膳鸡接过,漂去浮油后仅舀了清汤和几块肥瘦均衡的鸡肉盛在砂陶小碗里,挥手示意宫侍们瓦中剩下的自行处理。
她指尖捧着砂陶小碗,恭敬半蹲在云伊儿面前,带着些埋怨笑道。“谁让陛下突发奇想,非要去那什么苦隶庭,那里的苦你又吃不得。瞧瞧,这脸都饿尖了。”
“哪里尖了?”云伊儿对自己仪表一向打理得颇好,闻言立刻取了铜镜左瞧右看,捏着腮尖实在看不出和以往区别来。
她索性捏着自己的两颊故意朝两边轻扯,扮了个鬼脸笑,“这不是还和以往一样嘛。”
“陛下。”绾玉被逗得憋不住,扭头掩唇噗嗤一笑。
她朝她故作嗔怪地轻斥一声,板正脸色,“您是夜云国仪,平日里还请庄重。”
“好啦,好绾玉说得是。”
云伊儿松了手悠闲用完膳,她饮着菌汤顺食时忽的想起一事,眸间明快神色顿消,端着仪态清浅道。
“阿绾,我昨日见着他了。”
“他?”
绾玉茫然地顺着话头问了一句,反应过来后连忙哦了一声,当即抬手遣退一旁跪立的宫侍们。
待到房内再无外人男侍,绾玉这才重新躬身问道。
“陛下昨夜,可是见着贺宥容了?”
云伊儿轻嗯一声,点点头,“他昨日肯跪下低头讨饶了,又亲手做了糍粑和鱼给我吃,替我捏肩捶腿。”
“这不是很好嘛。”绾玉接道,又看着云伊儿脸上虚虚实实挂着的那抹笑意疑惑,“可陛下您这是?”
“可是,他这样讨好我,是为了杀了我。”
云伊儿勾了一下唇角,她摊开刚刚用膳时便一直缩在袖子里没怎么动弹的右手,掌心向上。
雪色长袖垂落,女子柔软的掌心上,赫然缠着一道轻薄白绫。她眉眼未动地抬手解落绫布,露出一道敷过伤药后浅浅的血痕。
“…这!”
绾玉一惊,连忙跪地伏拜道,“陛下恕罪,下官不知这卑贱男子竟如此胆大包天,竟敢行刺陛下伤了凤体…下官这就派人把他提出来,重刑处死!”
“这伤不是他故意伤的我。”云伊儿摇了摇头,止住义愤填膺准备冲出去的绾玉。
“他身上伤很重,持簪动手时没占到什么便宜便被我制住了,于是便想着自绝。”
她说罢指尖合拢,将白绫又缠了上去,“我没让他死,夺簪时出手快了些没收着力道,便自个儿划伤了。”
“陛下您是对他存了善心。”
绾玉听了此话后仍旧是不满,心疼地看了一眼她手上的绫布,“可他呢?仗着您对他的好,屡次以下犯上毫不感激,当真是个白眼狼。”
“敌对之人,何谈善意。”
云伊儿重新靠回软椅上,懒声道,“我如今不也是如此?留他一命,无非是宫中近来乏闷,尚能图个乐子折辱逗乐罢了。”
绾玉看着她,她张了张嘴又想说些什么,最终沉默闭上。
云伊儿说罢,又凝神思索片刻笑。
“可是绾玉,朕仍旧不高兴。
这些年里,朕原以为边境再不见贺宥容,便可以高枕无忧安心度日了。
可如今战场上当真没了他,我这心底仍旧是无法畅快起来。”
她摇了摇头,最后低声道,“除掉敌人不是应该高兴的吗?…朕不明白。”
“陛下不懂的事,下官更是不懂了。”
绾玉拜了一拜,“只是下官知道,夜云又岂止边境一处战场?陛下如今所盼的远比一场胜仗要艰难许多…想必,您这是最近公务朝政缠身,过多忧心了。”
也是,有空了去兵武阁练练刀,省得在这里东想西想。
云伊儿像是找到法子似的,颇为满意地点点头,忆起什么又抬眸问。
“啊对,工师府那边怎么样了?算算时日,第一批打样应是要出来了。”
——
“回陛下的话,绣坊和陶坊的第一批打样昨日已是出来了。”
绾玉没料到她会主动问起此事,连忙陈述起来,又无奈摇头。
“但据领班的说,是不尽如人意。
绣坊的问题尚还好处理些,大多为新样采用的绣线品质不够,出来的纹样不够精细;至于陶坊,许是中间火候出了问题,又逢近来南询天色潮冷,产出的陶器中黑斑夹心的次品颇多。”
云伊儿听后思索片刻,“工师可想到法子解决?”
绾玉又摇摇头,“解决起来颇为难办。火候问题恐是得重新搭窑,多次改进处理后才能稳定。
可工师府的陶坊大多是替皇家贵族做陶烧瓷,每月供量最多也不过千件,用的是精细小窑,重新搭建起来尚还要费足精力。
眼下您是让坊内替南询周围几城百姓改进陶品,平民小坊别说建窑改进,大多制陶都是堆烧处理,根本难有余钱应付。”
云伊儿脸上沉凝,思忖片刻后抬眸,“改窑技术只要解决,剩下的问题尚可拨款处理,但眼下的真正问题恐怕不止于此吧?”
“确实如陛下所说。”
绾玉颔首,“您上次在饭铺时也听说了,南询周围的陶土稀缺,只能紧着皇室贵族来用。剩余的残次陶土中混有杂质太多,烧出来的陶器大多存了黑斑,用起来比平常陶器更易开裂。”
“倒是个大问题。”
云伊儿脸上愈发愁云惨淡起来,她沉思片刻,仍旧想不出什么法子来,忍不住郁闷挠头。
“此事暂且搁下,打回去让工师府的再想想。
朕乏了,要歇息片刻,你在外侯着别让旁人打扰。”
“诺。”
绾玉遣散宫侍躬一躬身,便要扭头朝门外走去。
她见云伊儿跳下软椅,在房内左顾右盼地走着,又忍不住疑惑问道,“陛下,您这是在…?”
云伊儿环顾一圈后又站在窗边探头探脑看了看,闻言扭过头,满脸困惑地道。
“你们,近来可有谁见到我的猫儿?”
——
雾色沉沉,贺宥容一身黑衣抱着木桶从浣衣室里出来。
他在小工断断续续的呵斥声中绕过一群缩在发臭水沟旁,阴恻恻瞪着他的枯痩苦隶,径直拿了舂米的器具去了放着捣臼的地方。
苦隶庭中人人势艰,被送到此地的大多都是外族战俘和犯了重罪的奴隶后代,为求生存大多按照族群各自报团争抢。
但终究是个寡情地方。体衰无用的苦隶一旦被团中扔下,几乎在苛粮厉罚下撑不过几日。
是以每隔几日,便会有几个病饿累死的苦隶被丢去庭外的乱葬崖下。
贺宥容本就在战场上见惯生死,这几日在庭中看多了,眼皮都不抬地直接从路边一具饿俘身上跨过,直接挽了袖子开始做工。
放着捣臼石磨的地方没几个人,大多是三三两两来的。
其中几个男子正在有气无力喊着号子拎起木槌砸碎窠米,见他来了之后眼神骤然一变,嘴里号子没跟上,险些闪了腰。
贺宥容沉着眸色挑眉,眼神扫见其中有两人还是那日他刚到庭中时,被自己卸了关节的几名围堵战俘,在心底嗤笑一声。
他对别人的反应早有预期,毕竟自己这几日的确惹了不少风头。
他一边抬起石臼上的木槌,耳畔一边听着四周时不时飘来的几句窃窃低语。
“听说昨日他和一位巡卫府的大人进了后面那处竹屋,两人一宿没出来…”一女细声细气地道。
“什么巡卫府啊,那位是禁卫军里的。据说那位还是个校尉,两人在边境打过几场才认得的。”
“校尉?那不是贵族才能当的大官吗。”
几名男子低呼,又互相低头私语,“这若真是攀上了,那他回头不得弄个外房奴侍做做…”
“奴侍个屁,我听昨天偷闲跑错地方的那小子说,那位大人只呆了半夜就连夜走了,八成是专程过来寻乐子的,没想着纳他。
我呸,区区一个外族活牲,之前连奴籍都没入了的玩意儿,还想着攀我们贵族家小姐的床…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下贱货色!”
“……”一旁站着的贺宥容的脸色微沉,面无表情地抬起木槌,狠狠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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