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
冬日的朔风卷起落至沾血残甲上的灰烬，烽火台上苍茫无云。
矗立于山峭险关之间的玄然城外尸横遍野，高耸天际边缘有鸤鸠嘶鸣盘旋。
靖司羽率领的重军便屯守在山峭上游的水源处，随风鼓动的靖字玄青军旗插遍上麓山野，旗下是聚集在帐外，三三两两正在拭甲擦枪的余越兵士，神情皆是疲惫不堪。
今早城北处一场攻城之后，余越将士皆耗尽了气力。
不远处原应汩汩而下的河流却是已经连同城外暗渠被沙土低坝堵住，渠中干涸多时，几乎不见水痕。
他们已在此处苦攻将近一月，大帐远处布满尸体的城外沙场上隐隐约约立着几个几丈高的焦黑包铜木杆，木杆直挺挺插在尸堆中，正对玄然城门。
一名余越的小兵懒散地瞥去看了一眼，只见几根木杆上被淋过火油的地方已经变得焦黑，杆上被反绑双臂的人影们扭曲如焦炭，无趣地收回视线朝身侧的同伴道。
“我说，他们的副将和都尉都被烧死几天了，还在苦守什么啊。”
正在抹去枪尖血迹的同伴不满地瞪了她一眼，随后将目光掠去了身后沉脸负手而立的军正1，示意她抬起枪起身备战。
“小声点，这些天久攻不下，各位大人都正恼着呢。”
“…反正我们有的是精力耗。”
小兵嘀咕一声，随着击鼓起兵的号角走向城外沙场边缘的方阵中，路过烧得乌黑的包铜木杆时摇头啧啧一声，忽然听得后方喧哗大乱，似是有滚滚马蹄声奔腾传来。
她脚下的大地在剧烈震动，小兵惊慌地握紧枪杆想要回头看，听见身后传来了同伴们急慌的大喊。
“着火了，后面着火了！”
“都给我安静！”
手提长刀的余越大将从阵营前方策马飞奔而来，冷着脸色一把拉住一名传信的探兵衣领怒问。
“说，哪里起火了？”
探兵双目通红地张皇望向她，她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呆住了，被面前的将军吼了好几句后方才回过神，嘶哑嗓音指向一处山岭。
“是北边的沧镇…靖殿下派步兵驻扎的一处地方，那里是粮仓…”
扑通一声，大将松开了她的衣领。探兵身子一软便直直跌在尘土起伏的土地上，双目不自觉颤抖地望向骤然黑脸，死死看向北方山岭的大将。
探兵双腿瘫软，几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喃喃。
“是夜云的援军，云伊儿座下的左将军趁着凌晨防守松懈领兵突袭了沧镇，一把火烧了我们的粮仓。
靖殿下闻声已经率军去战了，可他们早已派兵埋伏在沧镇附近的山岭之间，就等着有人来援。云伊儿手下与殿下交锋的是她亲率的战奴营，我们…拦不住。”
夜云援军？
白日苍冷，由北向南直吹的骤风呼啸着掠过大将布满尘土的脸。
云伊儿亲征来得如此之快，为什么这些天没有收到半点探报消息…等等，我们的援军呢？
她心头一震悟出些什么，顷刻间脸上的肌肉几乎扭曲。
不远处的北部山岭中被山岚晕出墨色般层叠起伏的轮廓，几道浓烟夹杂着火光自山岭中滚滚而起，直冲低矮的天际。
她一下拔出长刀，大吼，“整顿军阵，随我回援殿下！”
隆隆的战甲兵戈撞击声顷刻间从四面八方响起。战马嘶鸣，大将身后的军阵方才行至几里，便霍然听得身后传来沉重城门轰鸣开启的巨响，厮杀怒吼声由远及近传至她耳边。
她回过头，看见困于城中多日的玄然城守军从大开的城门中鱼涌而出，个个手持长刀双目猩红，像是饥饿许久的困兽般朝他们扑来。
满天黑尘翻涌，彻底吞没了刀枪交错的寒光。
——
滚烫的鲜血飞洒在布满层层叠叠冰冷残甲的沙场上。
此次城内城外互相夹击，靖司羽手下的将士被逼得前后防守，手下小兵又被墨知箐放火烧仓导致粮草亏空的恐惧震慑，不过多时便失了士气连连溃败，一直被云伊儿一口气领着手下将士赶退到了十里开外的峡谷城镇里。
余越多为重兵，擅长防守。云伊儿见靖司羽遭此一败后当即应变，退兵躲至不远处的关隘之间，占据险要按兵不动，于是没有再继续深入，暂且收兵退至玄然城下。
她此次虽说在城下大胜了靖司羽，但对方手中仍旧占据着不少边陲城池，并未完全退去。
实在是不能不让人不提防。
云伊儿摁住鬼面眉心想着，在玄然城的沟渠外下了马。很快便有几路小卒将堵在坝口的泥沙拿铁锹移开，流水涌进了干涸的河道。
白日里的天色似乎都被刚刚燃起的血沙染成了一片灰蒙蒙的赤色，她慢慢牵着缰绳走过门外尸横遍野的空地，示意手下将城外堆积的残尸清点处理干净。
这是一个漫长的任务，她手下的各路将士都还在各自清点人数，云伊儿独自站在城墙下，静静看着在残甲中匆匆点查尸身的小卒们脸部被战场上的黑尘熏花，红着眼睛去翻开昔日同袍的残肢断臂，颤抖着将他们的名字记录在册上，垂眸一瞬默默移开视线。
她听到了悲怆的哭声。
哀戚的哭声从城外沙场的尽头处传来，裹在寒风里刺啦啦地刮到断枪残甲的空地上，久久不息地盘旋来去。
她听出来了这是那位守城将领的声音，方才亲自率领群兵像个疯子似的朝敌军扑去的女子此刻哭得像个绝望的残兽。
云伊儿凝眸望了过去，看到苍茫的血色高原上那处立着焦黑木杆的平台下，跪着一个小小的黑影。
寒风满卷，那道黑影披甲弯腰身子摇晃，一只手止不住捶地，另一只手则死死地攥紧了木杆上一具身形扭曲的焦尸，不肯松手。
云伊儿摘下鬼面闭了一下眼，听见风中传来隐隐约约的哀歌。
她听出那曲调不是夜云熟悉的旋律，而是用南疆古语唱的短歌，风声很猛，传至她耳边时几乎辨别不清音节。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2。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于嗟阔兮，不我活兮…”
风声凛冽，她静静地站着，很快就听不清了。
——
云伊儿命手下牵走了马，走上了那处立着木杆的空地。
她鬼面下的长发被乱风吹散，悄无声息地站在那名玄然城主将身侧，看到了同样不知为何停伫在此的贺宥容。
城外一战，似乎已经彻底耗尽了这名女子残存的力气，云伊儿的目光在跪倒在地的女子身上停留一瞬，随即望向那具残尸。
“她是被活活烧死的。”
一旁的贺宥容低声开口，黑纱遮挡在他的脸上，看不出神情，“听闻曾是南疆靠近南华边境的流民，被主将收留后便一直跟随在她身边多年。”
“…陛下。”
原本已经力竭的玄然城主将终于注意到了安静站在她身边的云伊儿，哑着嗓子去唤，语气里是掩不住的悲痛绝望。
贺宥容似乎没有在看她，他只是扭头看着那些木杆上的焦尸，嗓音低沉冷峻，似是不夹杂任何感情。
“陛下，你遇到的这个对手，行兵狠辣。”
他顿了顿见云伊儿无言，又喃喃道，“…堪比往日之我。”
“朕会好好安葬她，还有他们。”
云伊儿没有接他的话，只是垂眸朝着跪在地上的女子开口。
“玄然防守一役，你已尽力，朕会好好安抚剩下的将士。
你不必再苦撑了，剩下的事就交给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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