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第 84 章
李文满又嘘寒问暖了几句,便拿起案上的文书:“你也看看,这是谭毅刚递上的,里面记载了辖下十七县的春种行施。”
现在是五月中,都入夏了,这方竟还在说春种?云崇青起身上前接过文书,就站那翻开浏览。
“响州山多地少还贫瘠,论起良田,也就州府近郊那几亩。”李文满话里多无奈:“年年鼓励垦荒,可那山地垦出来,又种不出什么好粮。饱鼓鼓种子下播,扁瘪瘪地收回来。百姓日子难,我这还催着他们种。今年又向朝廷赊了三千斗良种,只望着能收回点嚼头,万别再闹出坐山围寨的事。”
这是在跟他哭穷?云崇青眼底幽然,既然百姓都如此穷苦了,那东城那些豪富是怎么堆积出来的?
文书没什么好看的,都是一些体面话。里面渗了多少水分不清楚,但可以确定若都如实,百姓的日子不会差。合上,还予李文满。
“大人说的坐山围寨,是指吹郧县吗?”
李文满叹声,面上尽是苦:“幸在谭毅手段凌厉,及时拿了他们,不然本官怕是要向皇上以死谢罪了。”
“治罪了没有?”云崇青明白李文满为何在这诉苦了,八成是因他昨日放言要走访吹郧县。有些事是难以掩盖的,譬如民穷。
“怎可能不治罪?”李文满忧伤,再叹息:“但那些混账东西,几乎都是家里的顶梁柱,我也不能真要了他们的命。小惩大诫一番,就把人放了。”
“单放了有何用?哪天活不下去了,还是会行凶恶。”云崇青转眼看向谭毅:“你作为吹郧县父母官,只剿匪,没想法子给百姓增营生吗?”
谭毅站起:“增营生说起来只三字,容易得很,却极难落到实处。云大人才来响州府,不知吹郧县地势。四面环山,一条官道还在山外。辖下村落,九成依山而建。村里的人,别说来州府,大半都没出过镇子。到过县里,已值得吹嘘。”
“极难落到实处就放弃了?”云崇青面目平和,吐句却清冷:“朝廷给了你俸禄,不是养你闲,而是想你尽所能造福一方。”
他想啊,做梦都想,可…可是精疲力尽后却又改变不了,他只想逃离。
“下官学浅,不及云大人高才。也是老天有眼,皇上这不就派了云大人来拯救咱们响州府贫苦百姓吗?下官私心里期望云大人能大展宏图,如此我等也可观摩习之,以致用。”
云崇青不含蓄:“那你就好好看着。”抬手拱礼向李文满,“知府大人,知州府还有事,下官就先告辞了。”
“好好,你才上任,事确实多。晚上咱们岳吉楼再见。”李文满起身去送。
到了门口,云崇青回身:“不必远送了,大人留步。”
“再会。”李文满示意侍卫送他们出去。待人走远,才转身望向已经黑脸的谭毅,这个云崇青确实张狂。
“你也看到了,本官亦得觍着脸好生捧着。”
“大人…”其实云崇青说的没错,只谭毅也不愿承认自己无能:“等云大人下访,下官想随他一道。”
李文满回到高堂:“你要想去就去吧。他若本事,你便多学着点。本官年岁摆在这了,前路已见尽头。你不一样,还年轻,以后路长着呢。”
“您方知天命,怎就说起丧气话了?”谭毅扯起唇角:“下官还想您步步高升,提携一二。”
“难了,不过还是借你吉言。”没见云崇青前,李文满心里不宁,见过之后,那感觉说不上来,十分模糊。既想放手让他去折腾,又怕真折腾出什么,而内里则偏向云崇青清高自傲,有才无能。
“晚上你叫上蒋方和,带着家眷,随本官一道宴请云大人夫妇。”
“让大人破费了。”
“本官也不求旁的,只求云大人不找我等麻烦。大家相安无事,一同为响州府谋福。”
“大人宽宏大量,下官敬佩。”
出了知府府衙,云崇青回头看了一眼,阔步上了马车。这个李文满是只披着羊皮的老狐狸,满口忧民,民生却苦。都说世无难事,只要有心。试问…他有心吗?
不急着回知州府,绕去城南、城北转一转。快到地方时,一股酸腐飘来。云崇青面不改色,因着官服,他也不宜下车。如昨日那般,轻挑窗帘,看向外。
城南街市上污水条条,虫蝇乱飞。人倒不少,但多面黄。就这样,路边还有不少乞讨。面摊老汉在给客人拣馒头时,不慎掉了一个,滚落地,一群人扑上去抢。其中小乞儿手快,逮到就塞向嘴,噎得两眼自翻白。
老汉送走客人,扭头冲小乞儿大骂,仍气不过顺手拿个根棍子,抡起就要打。小乞儿忙躲闪,跑远。
骑在马上的记恩,皱眉看着胡乱摆的小摊,他自幼喜洁,真见不得这些,恨不能现在就下马,亲自动手给他们摆齐整。
侍卫在前开道,没人敢乱来。有几个还以为是收摊费,点头哈腰送铜钱上去。在首的两侍卫,厉声斥道:“退后,知州大人在,不得喧哗。”
马车里,云崇青出言:“我等快行,不要扰民。”
“是,”侍卫不敢再大声了,只眼神依旧迫人。
看着那大马车渐渐远去,有摊主不解:“徐大人咋跑咱这贱地来了?”
“不是徐大人,是新来的知州大人。俺家隔壁屋张三红,前阵子去城东修知州府了。听说这位来头不小,状元爷,还是京里什么侯府的小舅爷。别讲咱响州府了,就是整个南川,也没谁敢开罪他。”
“那他怎来了咱们这?”卖咸菜的老婆子,拿着个破蒲扇扇着风。
“这俺就不知道了。谁晓得他们金贵人怎么想的?”
“不管怎么想,人都不会吃上亏。”
“倒也新鲜,城东不待,跑城南来了,也不怕被熏着。”
云崇青的马车离了城南,又往北去。以为城南已经够杂的了,不想城北还添混乱。挂红的小窑子到处都是,贩夫走卒皆带着刀。更有不怕死的,妄图冲撞马车。
侍卫拦下,全身包裹严实的女子竟妖妖娆娆笑起,嚷嚷着自个犯花柳。记恩看着被侍卫推攘在地的女子头巾掉落,露了长有脓疮的脸,徒然生了股无力。
响州府的情况,比他想的还要糟糕。
“回府吧。”云崇青看够了,心中涩浓。到了知州府,他也没回后院,就在前院换了身便服,拿了南川地舆图平铺于书案上。响州府北向是川宁,中间隔了片山林。西方是连绵百里的落华山脊,南边凤鹤岭崎岖,就只东边平整。靠山吃山,照地图来看,响州府确盛产木材。可木材运不出来,老百姓不能直接扒木材上啃吧。
还有西边的落华山脊,那应不缺野物。外面的商贩进去难,里面的村落出来也难。
响州府不景气,不排除有大虫蛀蚀,但本质上还是在于民穷。民穷,所以什么都运转不畅。这跟现世经济体一个说法,老百姓手里没钱,再怎么促消费都是徒劳。
想要百姓花钱,就必须得让他们兜里先有钱。
云崇青研墨,他欲写份抽象的规划。等深刻了解了这方风土,再详细计划。墨才研磨好,记恩拎着午膳来了:“先别忙活,都快过午了,你不觉饿?”
转头看了眼置于书架上的沙漏,云崇青露笑:“忘了时候了。”
这时云崇悌也回来了,手里还拿着支烟杆儿。记恩好奇,菜也不布了,抽过细看:“六哥也好这口?”他以为都是上了岁数的老汉才喜欢巴啧几嘴。
“我不好,但在外行走,若恰巧碰上好这口的,陪着吧唧几口,亲兄弟样的。”云崇悌去洗了手抹了把脸,接着说:“昨儿我经过西角门那,见老槐一笑露出的牙,就知是个老烟儿。今个就带着烟丝去找他了,我可打听出不少事儿。”
“边吃边说。”云崇青把菜全部端出膳盒,摆上碗筷。记恩也研究完了:“改天我去寻摸一杆。”
云崇悌递了快湿巾子给十二弟,提醒记恩:“你可别在屋里吧唧,呛得很。而且吧唧多了,痰还多。”
“我买了来,是想学你这套。”记恩揭了汤盅的盖子,闻着味儿就知是他媳妇的手艺:“快说,你都打听到啥了?”
连喝了两口汤,云崇悌嘴里没那烟熏苦了,才小声道:“你们晓得岳吉楼是谁的产业吗?”
“谁的?”云崇悌其实心里有底。
“说是知府大人岳家的产业,实则就是知府夫人的。”云崇悌倾身向前,声压得更小:“老槐透露东郊还有个牧姌居,上百亩的良田,里面养了许多美眷。”
什么意思?记恩有点听不懂:“谁的美眷?”
云崇悌看他那样是真懵,直白地哼出两字:“青楼。”
“也是他岳家的?”云崇青夹了只肉丸,咬了一口。
云崇悌摇头:“牧姌居不是挂他岳家名下,但没知府看顾,肯定建不起来。听老槐话里的音儿,牧姌居招待的不止响州城里的大户,还有抚州、川宁、阳西…”
“他知道得挺清楚啊?”记恩又看了一眼边上的烟杆。
“老槐今年五十又一了,年轻时做了十三年府卫,一次抓捕命犯时伤了右手,才去看门的。”
云崇悌刚就有一疑:“十二弟,老槐讲那牧姌居建成一月便挂灯,城里花楼都吃惊极了,全捂着自家姑娘不放松。没想牧姌居压根都没打谁家姑娘主意,一样有声有色地经营到现在。”
他们姑娘哪来的?
云崇青敛下眼睫,刨了口饭,他想到昨日在东城看到的那些小轿。孟元山上有仙客春居,响州府外坐着牧姌居。百亩良田啊,种上苞谷,到了秋里收成够几十口人一年嚼用。
还有城东那些富户,银子哪来的?铺子开着,寻常百姓不敢入。他们都靠内部消化吗?
记恩见老弟面上不好,拐了下六哥:“还有什么,你一次说了,让咱们一次气堵个够。”
“俩年前,谭毅有意要修吹郧县潭峪沟到隔壁尺音县王李村的山路,因着州府库房吃紧,给搁置了。老槐说,路线啥的,怎么修,都议定了。最后…”云崇悌瘪嘴:“没银子。”
给了盼头,又给掐了,还不如不提。没银子没银子…照他看,十二弟这趟响州府是来对了,城里那些肚满肠肥的大老爷们,就得让狠主儿来治。不然肚里那油水,迟早撑死他们。
“知道修路,那谭毅还算有眼见。”记恩捏着鸭腿骨,寻思着一事:“上回诚黔伯府出事,庆安顾家又给世子爷送了三万金票。你说今晚跟李文满用完膳,城里那些个…会不会也意思意思?”
云崇青挑了下左眉:“我还怕他们不送呢。”
“今晚席上你摆点样子出来,世上没不透风的墙。”这里头的门道,云崇悌太清楚了:“准保咱们知州府账上满满当当。”
“送,我就收。收了写折子,上告皇上。响州府府库空虚,百姓贫苦。不管怎么样,我得给皇上为百姓把路修出来。”云崇青放下碗:“等勘察完地势,我会摆宴宴请城中大户,然后…再去牧姌居坐坐。”
“噗…”记恩一口嚼碎的鸭肉差点呛进鼻子:“咳咳…你胆肥了去牧姌居,被弟妹知道准没你好日子过。”
云崇青弯唇,状似玩笑:“带官兵一道。外头不都惧我是沐宁侯府小舅爷吗?嚣张该有气势。牧姌居让我舒坦了,那就开着。我舒坦不了,便抄。”
“这个可以。”记恩道:“到时带上我,我给弟妹盯梢。”
云崇悌决定了:“我再帮你打听打听城里的富户,平时鱼肉乡里的,咱们一个都不放过,绝不厚此薄彼。”
心情好了不少,云崇青又给自己添了半碗饭:“让飞羽叔帮我查下老槐,若是干净,就让他进府当差。”
“老槐有个儿子。”云崇悌忙道:“今年二十又四,秀才考几回了,都落了榜。你要是安排活,可以考虑他儿子。”
“独子吗?”云崇青问。
“上面一姐姐,下面两妹妹。若非只一子,老槐也不会逼着他读书,早走关系进府衙当侍卫了。”
记恩朝六哥竖了大拇哥,这是一下拿捏住了老槐一家子。
可以考虑,云崇青身边缺一个熟悉响州府脉系的人。老槐做过十多年府卫,又在这守了一辈子,正合适。但前提是,人要干净。
申时正,盛装的温愈舒与常汐,领着两婆子去往前院。见着夫君,上前帮着整理衣饰,拉了拉臂弯处的皱褶。
“要不再换身新的?”
“不用了。你体面,我就体面。”云崇青抬手扶正媳妇插在髻上的和合如意钗,旁若无人地凑近轻嗅,低语:“抹了香膏。”
温愈舒抿唇甜笑着,垂着首整理他的玉带:“等忙过这几天,我再给你做几条。”库房里还有七套头面,都是温家、邵家、诚黔伯府补偿她的。她戴了嫌晦气,早想拆了宝石给夫君做玉带,金银融掉拿来花用。
“不要累着就成。”云崇青牵住她的手:“时候差不多了,咱们走吧。”
“好。”温愈舒回味着刚那话,我体面,他就体面…侧首仰望那人,秋波盈盈。目光炽热,云崇青回头,撞进她生动的眸里,有意问道:“怎么了?”
“你做什么长这般高?”
“我要是矮,怎么配你?”
“也对。”
云崇青忍俊不禁,指在她掌心轻轻挠了挠。府外,记恩和云崇悌已经在等着。温愈舒见着他们,打趣道:“叫两位嫂嫂陪我一道,她们合着伙编出一个又一个理由,反正就是不愿。”
“就别为难她们了。”不说媳妇怕,就连记恩自个都觉一窝内宅妇人在一块,每个都有八百个心眼。“实在想带,带小圆包。他肯定能心无旁骛地陪你吃席。”
几人哈哈笑。
温愈舒撑着夫君的手,上凳子:“行吧,我先给她们探探路。等摸准了,再带她们出去走动。”
到岳吉楼,天已见黑。边上茶庄今日挺安静。谭毅、蒋方和领着一阴柔一阳刚的两位中年男子迎接。在外没多言语,直接上四楼。
李文满换下官府,玉扣冠发,与一先生打扮的灰白发老者饮茶。两个半面蒙纱的妙龄女子伺候在旁。
到了楼上,原走在云崇青左下的蒋方和,已被那位长相阴柔的中年男子替了位置。云崇青不在意,依旧牵着妻子的手。记恩、云崇悌、常汐跟在愈舒后。
四楼,左右两向门都开着。听着动静,李文满自左边门来,右边走出一位着浅紫的雍容妇人。
温愈舒猜妇人大概就是知府的夫人,抽回手,与人见礼。
“云家妹妹,妾身丽嵘,是李文满家的,你若不嫌就叫声姐姐。”
“又在作怪。”李文满佯怒,瞪了一眼妻子,向云崇青几人介绍:“这位是我夫人,总爱玩笑。”说着又朝温愈舒拱手,“弟妹莫怪。”
“李大人折煞我了。”温愈舒侧身,避过他的礼,与丽嵘道:“李夫人这性子才好,不似我,古怪又喜随性作为。”
丽嵘欢笑,抬手掩嘴:“没想妹妹也是个性情中人。”娇娆地冲一众男子说,“你们进屋聊,我带着妹妹去认识几个姐妹。”
“莫要再失礼。”李文满嘴上叮嘱,余光留意着云崇青。云崇青脸上仍然不愠不热,转首向杵在楼梯口的三人:“伺候好夫人。”
“是,”常汐和婆子就等着这话,忙跟着进去右边的那扇门。
一行男子往左,进了屋就见袅袅香雾。
跟随李文满的老先生,早在打量云崇青,如传言一般,清越如仙,抬手行礼:“下官响州府府学教授,岳志秋,见过云大人。云大人高才,老夫久仰。”
长眉入鬓,须留三寸。云崇青知道他:“我记得去年响州府只摘得一名同进士,岳教授还需多费些心思在府学。”状似无意地瞟过半面蒙纱的两个女子,意味可谓分明。
岳志秋老脸一热:“今日也是沾了云大人的光,入得岳吉楼享一回醉千秋。寻常,下官可没这福气。”
“醉千秋?”记恩插言:“很好喝吗,比之严五酒坊的三生醉如何?”
这位是严五酒坊的东家。岳志秋立时察觉自己刚情急失言了,忙道:“各有千秋。”
记恩两眼放光:“那一会我定好好尝一尝。”
听这话,李文满立马保证:“定不叫记恩兄弟失望。”醉千秋,甘醇浓烈,回味无穷,他也甚喜。
站在云崇青左下手的阴柔男子,抬手行礼:“甘玉祁见过云大人。”
“覃中意见过云大人。”衣衫藏不住喷张的肌肉,男子抱拳。
这两位不在响州府的官员册子上,云崇青转眼看向李文满,无什敬意。
这目中无人的样子,真是叫李文满不喜,但面上的热络还得维持着。他得让满响州的人都知道,他堂堂知府畏惧云崇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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