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0章


元封三十一年;

七月十四;

天色微亮时,我回到府里。

这一日,陛下依旧没有早朝,四九城看上去风平浪静,路上也没见几个巡街的士兵,实则内里已是巨浪滔天。

我的时间不多,要预备一下后面的事情。

首先是我的父母,我的家族。

事成自不必说,他们会因我而享荣华富贵;事败我便是褚家的罪人,褚家必定受牵连。

我愧对父母,愧对列祖列宗。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这辈子不曾娶亲,无儿无女,至少,我不曾愧对他们。

我在给父母的信中写道:

生育之恩,养育之恩,若有来世,一并还报;若无来世,我愿做街市上的一方青砖,受千人踩,万人踏,只为求二老投胎转世后,一生平安喜乐。

这人世间太苦,做人太苦,青砖无知无觉,却能填路,甚好!

其次是我的几个至交好友。

人这一生,朋友多,好友好,至交好友更是少之又少。

我一一给他们留了一封信。

最后一封给见溪。

还是那句老话,什么都不要做,连收尸都不必,每年清明中元替我烧一叠纸,多敬我几杯酒,就是全了我们同门一场的缘分。

最后的一点时间,我留给容与。

今夜过后,史书上对容与的评价会有两种声音,一种逼宫登位;另一种是乱臣贼子。

前者,哪怕是逼宫登位,史书也只会一笔带过,因为那时天道已经站在了他的那头。

若是后者,我想替他分说一下。

此次举事,是真正的逼不得己,事情全由巫咒娃娃而起。

巫咒娃娃是在太子寝宫的小花园里找到的,第一个发现的人叫顾阿六。

此人五十出头,在太子宫里负责花草树木。

顾阿六发现巫咒娃娃后,没有回禀太子把事情掩下来,而是拿着东西悄无声息的出了府,独自一人去了锦衣卫报案。

此人,定是谁在太子府中安下的暗棋一枚,起到引爆整件事情的作用。

除了顾阿六以外,还需得有人把巫咒娃娃埋进小花园。

太子的寝宫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去的,能进去的无非是嫔妃和侍奉太子的婢女。

嫔妃中,夏才人最为可疑。

此人十四岁到太子身边,从婢女一步一步爬到才人的位置。

她祖籍在山东,但她的母亲是北地人。

北地,正是赵王的封地。

除了夏才人外,沈女医也极为可疑。

她是沈家人,因医术出众,被调进太子宫里,给太子妃及一众嫔妃看妇科病。

这两个女子中,必有一人,是巫咒案的帮凶。

最后,此案幕后的指使者,无非两人。

一人为太子父;

若是他,真正应了天家无父子那句话,可怜,可悲,可叹;

一人为太子四弟赵王。

若是他,我只能替容与叹一声:狼子野心!

时间不多,书写到这里,就该落笔,可我却还有几句话想写下来——

第一,我一辈子追随容与,不悔;

第二,我为他死,不悔;

第三,若是事败,我盼着有朝一日这份手书有一天能重见天日。

这世间如同一座沙漏。

当沙漏落尽,真相都被湮没在深处,一切归于尘土时,我盼着有一个人能把这沙漏倒过来,让世人看一看这真正的真相。

最后。

三炷清香,愿菩萨保佑。

保佑我的主上容与能长命百岁!

……

最后一个字看完,晏三合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

一摸,竟是泪流满面。

为什么呢?

她的心竟是这般的痛,就像有无数密密麻麻的针,同时刺了过来。

“三合?”李不言担心的问。

“我没事。”

晏三合把纸交给李不言,拿衣袖抹了一把泪,道:“唐见溪,我能出去喘一口气吗?”

唐见溪想着自己每一回看到这份手书,掩面痛哭的场景,点点头:“我让薜昭远远的跟着你。”

晏三合起身,低头朝朱远钊看去,“你们把手书看了,看的时候小心些,我去去就来。”

山里的冬夜,除了风声,再听不到任何声音。

晏三合没有走远,就站在山洞前的一片空地上,举目眺望。

风吹起了她乌黑的发,有几缕落在眼前,眼睛又开始有些发热。

诸言停啊,你知道不知道,所谓的起兵逼宫,真的很蠢?

巫咒不是必杀局,起兵逼宫才是啊,他们就等着你们往里面跳,好一网打尽。

怎么就不能苟活呢!

容与啊,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能让诸言停一生追随,至死不悔?

能让只与你见过几面的唐见溪,十几年来一直深信你是清白无辜的。

身后的薜昭看着面前的少女,眼神里颇有几分奇怪。

他不明白这少女在这夜色的背影,为什么看上去那么的悲伤,好像她此刻正经历了一场家破人亡似的。

晏三合慢慢等心沉下来后,再度走回山洞里。

此刻李不言和朱远钊都已经把那几份手书看完了,两人都垂着头,默默发呆。

晏三合坐回原位,问唐见溪道:“说说他们起兵以后的事吧。”

唐见溪苦笑,“我只知道一个大概。”

“那就说一个大概。”

“基本都死了,不是战死,就是自刎而死,还有少部分贪生怕死的降了。”

唐见溪:“太子宫里,也是血流成河,所有和太子有关的人,都被太子妃杀了。”

晏三合一惊,“太子妃?”

唐见溪点点头。

“太子妃是个奇女子,那厢边太子兵败,这厢边她就命人把一众儿女,后宫嫔妃统统杀光,最后放了一把火,自己也横刀自尽。”

李不言听得心直跳:“一个没留下?”

“一个没留下。”

唐见溪叹了口气,“据说最小的太孙只有四岁,也没了。”

晏三合冷笑一声:“没了好啊,真要活着,也是受罪。”

“太子妃自尽前,仰天大喊了一句天道不公。”

唐见溪:“先帝因为这个原因,一病不起,无奈诏回了远在北地的赵王,最后把皇位传给了他。”

无奈?

早干什么去了?

李不言冷笑不止:“但凡他站出来说一声相信太子,结局也不会变成这样,做了婊子还要立牌坊,恶心不恶心?”

这话,唐见溪和朱远钊听得心惊胆颤。

可真敢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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