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银瓶乍破
听得纳兰祈故作强调的最后一句,景罗不由得身子一僵,略一思索,终将簪子收入怀中,恭谨答道:“是三公子的头痛病犯了,他去年冬天在外面冻伤了腿,行动不便,又不喜生人靠近,所以,四公子很担心!”
纳兰祈眉心全没预兆地一跳,心中隐隐有种不祥预感,闷声问道:“怎么。。。怎么冻伤的?”
景罗道:“据说四公子在宫外找到他时,他已是人事不醒,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确实不知,但我猜想他那样歹毒心肠的人定是遭了什么天谴。。。”
景罗还喋喋不休地说着些什么,可纳兰祈硬是半句也没有听进去,只觉得眉心一下接一下不停的跳,不停的跳。她又想起了那个雪夜,她于伞下仰面,看到他那双如春如素的眸子,星星之火似的,烧尽了她前半生的不愉快。她一把攥紧了景罗的手,颤声道:“你说。。。你快说。。。楚风月他。。。他长什么样子?”
景罗白皙的手背上二道深可见骨的抓痕立现,鲜血淋漓,变化来得太快,她也不知自己究竟错在何处,只惊惧的看着纳兰祈,努力想要抽回自己的手,无奈纳兰祈钳的生紧,无论景罗如何挣扎用力,皆是无济于事。
纳兰祈的眸子烧红了一大片,几欲喷出火来,怒吼道:“我问你楚风月长什么样子,你回答我,楚风月长什么样子?”
景罗又痛又惧,大哭道:“三公子平素很少出中直馆,也不喜欢生人靠近,所以。。。所以。。。奴婢也有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了,只记得他小时候。。。小时候生的极美,酷似已故的沈妃娘娘。。。”
沈妃。。。沈妃。。。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犹记得,幼时跟着出身青楼的母亲纳兰清学跳惊鸿舞那几年,母亲每每以棍棒相逼,命她在沈妃的画像前晨昏定省,学其姿,拟其态。细细想来,他眉眼间的神韵,的确和沈妃很是相像。难怪雪夜里初见他那时心中便凭白无故地生出了几分亲近之感。
原来,他是楚风月,原来,他还没死。突然就有一点苦咸的味道滑落到嘴角,纳兰祈微微一愕,抬手拂面,竟然湿了一大片。本以为母亲死后,她再也无泪可流,无心可伤,原只是未到情深处。
“景罗。。。”纳兰祈正想要说什么,一低头,竟看见景罗昏死在地上。她不禁莞尔:这么个胆小如鼠的丫头,恩威并施,倒不怕她整出什么乱子来。这么想着,心下稍宽,自怀中取了金创药仔细涂在她的手背上。景罗吃痛醒来,如同见了鬼一般,摇摇晃晃地连退数步,磕头如捣葱,一个劲哭喊:“小姐饶命,小姐饶命,奴婢再也不敢说三公子的不是了,再也不敢了。。。”
纳兰祈见景罗对楚风夕颇为恭谨,对楚风月却甚是不屑,言语之间多有讥讽,猜想定是楚风月曾经做过什么事情令景罗怀恨在心,于是故作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道:“姐姐别怕,妹妹我也是和那死瘸子有不共戴天之仇,刚才听闻他死里逃生,一时气急才会失仪。伤了姐姐的手,妹妹我真是过意不去,还请姐姐不要见怪,否则妹妹我真是玩死难辞其咎!”
景罗愣了一瞬,将信将疑道:“小姐也有亲人在当年的井水投毒事件中遇害么?”
纳兰祈不知何谓井水投毒事件,便没有贸然回答,只抱了景罗嚎啕大哭。景罗似是受了感染,情绪渐渐的激动起来,反抱了纳兰祈,愤愤道:“妹妹不必过于伤心,那死瘸子虽然死里逃生,但他继储无望,恶疾缠身,求爱不得,活着也是生不如死,盼只盼四公子能够早日看清他的真实面目,不要受了他的蒙蔽!”
“继储无望,恶疾缠身”,这些纳兰祈都能理解,但是何谓“求爱不得”,难道楚风月他已经有了心爱之人?纳兰祈只觉胸口涩涩的,说不出的难受,正欲开口询问时,一个宫装中年女人打帘子走了进来,见此情状,先是一愣,而后怒道:“当今天子圣明,风调雨顺,百姓和乐,你二人竟在此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景罗忙咬牙收泪,起身施礼:“奴婢景罗见过景若姑姑!”
景若得理不饶人,一巴掌甩在她脸上,叱道:“不知礼数的臭丫头,我问你话,你为何不答?”
纳兰祈冷哼一声,一把将景罗拉到身后,针锋相对道:“我只知这宫里有禁止动用私刑的规矩,却不知有禁止相拥而泣的规矩,姑姑年老色衰脾气暴躁记忆力减退,这些我们统统可以理解,但其他的,怕就要问了四爷再做定论了!”
景若一双三角眼瞪的浑圆,怒道:“贱丫头,作死么?你那只眼睛看到我动用私刑了?”
纳兰祈指着景罗手上的抓痕,缓缓道:“我倒是什么也没看到,只想让四爷看看,景罗这手,到底是不是她自己抓伤的!”
景若面色铁青,指着纳兰祈的鼻子骂道:“死丫头,你敢诬陷我,看我不教训你!”说着就要扑将上来扭打,纳兰祈身子一斜,灵巧避开,顺势就点了她的笑穴。
景罗见景若笑地浑身抽筋,直往下栽,忙上前扶住,急道:“姑姑,你怎么啦?”
景若张口便骂,纳兰祈听着发烦,便又偷偷点了她的哑穴,顺手拉过景罗道:“姐姐,我们去里间叙,让姑姑在这乐一会!”
景罗不明就里,急道:“小姐,你看我们要不要去请个医官。。。”
纳兰祈故意将脸一沉,道:“我说没事就没事,赶紧跟我进来!”
景罗不敢再分辨,跟着纳兰祈进了里间,二人空座了好一会,纳兰祈方道:“我肚子饿了,你去给我弄点吃的来!”
景罗被吓得不轻,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飞也似地向外跑,经过景若身边时却是看都不敢再看一眼。待得景罗走远,纳兰祈才慢条斯理地走出来,解了景若的穴道。景若已经笑地全身脱力,烂泥一样趴在地上,勉力掀起眼皮瞥了纳兰祈一眼又迅速缩了回去。
纳兰祈拨着染了红蔻丹的指甲盖,漫不经心道:“不知姑姑方才想到什么乐事竟笑得如此癫狂,不妨说来大家同乐!”
景若匍匐到纳兰祈脚下,上气不接下气道:“得慕。。。今日得慕姑娘。。。倾。。。天之颜,是以喜不自禁!”
纳兰祈画眉一挑,笑道:“姑姑谬赞了,纳兰祈受之有愧!”
景若抱住纳兰祈大腿,一脸谄媚,道:“姑娘就算比起当年的惊鸿仙子沈妃娘娘也是不遑多让,何来“受之有愧”之说?”
纳兰祈唇畔含笑,斜斜睨着景若,看了好半晌,方才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道:“今早四公子说要差人前来教我宫中规矩,可是姑姑么?”说着,起身将四肢绵软无力的景若扶到卧榻上,续道:“我真是有人不识泰山,怠慢姑姑了!”
经此一役,景若哪里还敢造次,忙道:“小姐以礼相待,何来“怠慢”一说?四公子对小姐青眼相加,小姐以后免不了要飞黄腾达,届时还请小姐多多提携!”
二人正虚情假意的寒暄着,景罗端着几盘点心走了进来,纳兰祈笑道:“好姐姐,我们姐妹俩如今可是遇见贵人了,景若姑姑答应要照拂我们了呢?”她稍稍一顿,接着道:“方才景若姑姑教了我那么些规矩,也累了,你来喂她吃点东西吧!”
景若虽然已不复先前的跋扈模样,但景罗还是怯怯的,想这景若平时应没少干欺凌弱小的勾当。
这以后,景若、景罗皆是服服帖帖的,日子过得井然有序:每日早起听景若讲解宫中规矩,下午依例午睡后起来练习礼节,站立、走路、请安、吃饭等姿势。空闲的时候便听景罗讲一会宫中闲话。景罗曾在楚风月身边当差,胆子虽然小了些,手脚却是极为麻利的。她很是不愿提起有关楚风月的旧事,但纳兰祈有心,时间一长,便就知道了个大概。
楚风月今年二十有五,按理说早到了大婚的年纪,但他偏爱上了一个差点做了楚烬妃子的女人,是以拒绝了所有的指婚。那女人离奇失踪以后,他性格大变,从此深入简出,闭门谢客。
那女人的名字简简单单二个字,听在纳兰祈的耳朵里却如同山崩地裂了:叶蓝,确是叶蓝。在她的家乡乾国,叶蓝此人,几乎是家喻户晓:将门虎女,医术精绝,容颜不老。。。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传奇。小时候,她总是背着母亲溜到天桥底下听白胡子老头说叶蓝的故事,尤爱那一出乾王出聘水晶殿逼婚,叶女不慕荣华巧逃离。没想到,楚风月爱的人居然是她。
至于井水投毒事件,约莫是说楚风月幼时性格乖张,无端端将沈妃之死迁怒于他人,暗中在井水中投毒,多亏叶蓝及时出现才没有酿成大祸,但还是有很多饮过水的宫人留下了后遗症,景罗的婶婶便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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