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欲加之罪(1)
窗外雪絮如花,天地茫茫映白,一名素衣女子站在傲然梅树下,如玉清颜似脱离世间一般清雅,她素手微托,一朵凝霜红梅悄然落在她的掌心。
看在眼底的女子,一会是这不知名素衣女子的脸,一会又变成了顾兰祈的脸。
初见那时,她笑如春风的样子,断绝那时,他锥心刺骨的痛觉,忽而就跃然而来。
明明已经分离,又放佛永世相依。
胸口不禁空空荡荡的难过,楚风月不明白,为什么他并未献出自己的真心,现在胸腔下原本心脏的位置,似乎也只剩下了一捧灰烬。
那些欲语还休的暧昧不明,那些当断不断的痴缠不休,真的只是纯白的利用?还是利用下掩藏着他无法言说的情不自禁?
察觉到楚风月的失神,聂言昕心中甚是不悦,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只见那素衣女子折梅抱在怀中,小心翼翼地踏雪离去。
她嗤笑一声,轻慢道:“没想到四弟府上一个小丫鬟都生得这样标致,如果三弟想要纳妾,我倒是不介意做那个牵线。。。”
雪色落在楚风月的脸上,潋滟出一袭迷离柔软的微光,聂言昕看得愣怔,仿佛时光随着流雪回风一起逆转,他们又回到了那少不更事的青葱岁月,修竹青影下,他对着泛黄的医书授业解惑,她对着他清明的侧脸发昏发痴。
每到疑难之处,他都会侧过脸,用软若春水般的腔调问她:“懂了么?”
彼时,他澄净的目光如同细水般轻轻一漾,只照得见她聂言昕一人。
懂也是不懂,不懂也是不懂,她一摇头,他便轻笑。他一笑,风过翠竹,真真是形相清癯,湛然若神。
她忍不住踮脚亲吻他的脸颊,说:“风月,你老是引诱我,我只看见你,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他仍是笑,宠溺地说:“没关系,下午再教一遍,我先去给你做饭!”
忆及往昔,昏昏然忘却口中怨怼之辞,忽听楚风月徐徐道:“昕昕,我们要一个孩子吧!我,好想好想做父亲!”
“孩子?”聂言昕猛地推开窗户,放任冷风呼啸着吹来,在她妆容精致的脸上生出一股清醒的凉意,幸好,这并不是梦境。
他就在眼前,他说要一个属于他们俩的孩子!
“我们的孩子会是储君!”楚风月淡淡看一眼窗下满地凋零的花瓣,“我能给聂氏的,风夕并不能,一旦你父亲松口,你也不必那样为难!”
惊喜如同口中的叹息,在温暖过后的奇寒中飞快地化作薄雾散去,聂言昕冷冷一笑,不屑道:“是我不必那么为难,还是你不必那么为难?楚风月,你分明是想利用我们的孩子收买聂氏,何必说什么想做父亲那样的鬼话?”
见聂言昕在寒风中簌簌发抖,楚风月转首合上窗户,状似无意道:“若是顾兰祈,这时她只会说风月哥哥你对我真好!会说风月哥哥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聂言昕闻言面色骤然一沉,气恼道:“顾兰祈怎么说关我什么事?既然她那么好,你找她帮你啊,我倒是想知道这世上还会不会有第二个女人傻得像我聂言昕一样,一心一意为自己的杀夫仇人谋夺天下!楚风月,你这个狼。。。”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又如同失控一般滑落下来,少了咄咄逼人的气势,花开的妆容倒衬得她秀美的五官有几分楚楚可怜的韵味。
作为楚风夕的左膀右臂,聂言昭刚直,严少白圆滑,必须分而治之,刚直不易驯,不能为我所用,果断杀之,圆滑懂变通,就要晓以道理,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
在君山离宫向颜挽下诛杀聂言昭的命令时,楚风月已然未雨绸缪地想好了如何应对聂言昕的兴师问罪,事到如今,每一步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误差,只是顾兰祈而已!
本以为,颜挽杀了聂言昭之后,楚风夕会徇私放她自行离去,不料她竟胆大妄为地返回君山离宫,还当众向他表白,向高月落宣战!
他不懂她那份看似坚定不移的爱;不懂她莫名其妙的背叛和和维护;不懂她在大庭广众下的表白,不懂她命令景罗送来的断交信。
他不懂!
从前是叶蓝,现在是顾兰祈,分明放不下,却总是固执又强硬地说别离!
褒姒一笑亡国,西施一舍复国,昭君一去兴国。。。他从小就知道,一个美貌又机智的女人堪比千军万马!
没有承宠的母系依靠,没有握权的外臣支持,一路行来,如履薄冰,渐而习惯恶意中伤的流言蜚语,渐而习惯紧闭内心不信任何人,渐而习惯人与人之间简单的利用和被利用。
他自问很懂女人,从小到大,总能轻轻松松将各色女人的爱恨情仇拿捏在手,成为他的杀人利器。然而,叶蓝是个异数,怨憎过她的无情,痛恨过她的留意,直至在叠翠谷中看了楚彧的电脑,他方懂她的隐忍大爱和无奈拒绝。
饮下赤血流沙还能安然无恙不是因为他天赋异禀,而是因为叶蓝毁容相救,血洗青衣社还能劫后余生不是因为上天眷顾,而是因为叶蓝舍身周旋,就连胤、乾二国的一众权臣暗中归顺,怕是也少不了叶蓝斡旋的功劳。。。
许是在阴谋的漩涡中跋涉了太久,反倒无法辨识直白无私的真心。幼时说要娶她,多半只是出于冲动和不甘,不料竟害了她的一生。
那时若是任由她嫁给楚烬,她便不会惨遭毁容,更不会屈就嫁给沈思孝!
在他面前,她总是紧扣沈思孝的手,脸上堆着层层叠叠的笑,可是他只看见她眼角凛冽的纹路,以及沈思孝腕上纵横的抓痕。
她说:“我爱思孝!他的忠厚,他的贴心,他的诚挚。。。无一不吸引着我!寻寻觅觅这么些年,终于找到了最好的爱!”
沈思孝说:“我能娶小男为妻,全赖小星子在天上保佑!”
高月落说:“舅舅和舅母一见倾心,等不及你痛症痊愈就迫不及待地成了亲!”
不信,不信,他一个字也不信!可是不信又不能怎样?知道了真相又能怎样?木已成舟,他只能笑唤她一声舅母!
何苦踩着她的真心和尊严粉碎那苦心编织的谎言?倒不如暗暗成全她爱他的一腔赤诚!
十载痴缠,知之已晚,最后一次牵她的手,却是徐徐交到沈思孝手中,十指相触的一瞬间突然就被她冰凉的指尖沁得满心抽痛,那些年少无知的轻狂之举统统化为带着倒钩的利剑,不停剜着他的血肉,他想他爱过她,若没有那些误解和错过,他定会依言娶她,不论她是美若天仙,还是状似厉鬼,他看她时,只是叶蓝。
彼时,她知他心,他却不解她意,命运溯回,此刻际遇恰恰逆转,那些真心爱过她的话还是永远也不要说出口了吧!
他只说:“舅舅,舅母留下与我共讨河山吧!”
说这话时,举目见她眼角的纹路缓缓舒展,他便更加肯定心中的猜想:高月落并不似他想象的那样简单!叶、沈的婚事也不似他听到的那样美好!
无奈欲借乾国之势,必仗高月落之权,小不忍则乱大谋,既然她喜欢粉饰太平,他便陪她演一场太平夫妻的恩爱戏码!
错了一次,不愿再错第二次,曾不安分地期盼顾兰祈心中也有像叶蓝那样隐忍的爱意,也许他的诊断有误,也许医书的记载有失,也许顾兰亭再一次骗了他,也许孩子根本就是他楚风月的孩子。。。
说服自己放下一切之时,也是他要嫁为他人妇之时!
那一晚,他在她的窗外徘徊良久,只想问她一句:“兰儿,你愿不愿跟我走?”
他从未那样忐忑不安,从未那样患得患失,唯恐一开口便遭到拒绝,从此连微渺的希冀也完全丧失。
正犹豫不决,景罗推门而出,见他在门外,她似乎一点也不惊讶,仿佛早就知道他会来。
她面无表情地呈上一封信,说:“三公子,小姐叫我转告你不要再来打搅他们一家三口的幸福生活!”
“楚风月,过往皆是一场梦,我从不是顾兰祈!”落款处,纳兰祈。
改名换姓,不就是因为恨透了那个为她取名为“顾兰祈”的人么,既然恨透了,又怎么会爱上因为这个名字才想方设法靠近她的他呢?
也许,她一直恨着与这个名字有关的一切,包括顾秋疏,还有他楚风月!可笑他竟以为他可以一力回天!
御苑里的酒后失态,谷若衾看到的吻痕,街头的偶然相遇,还有他心爱的黑丝绒披风,无一不是设计和阴谋,冠冕堂皇的一套说辞是“利用顾兰祈扰乱楚风夕的判断力”,可是心里分明有一个渺小却坚韧的声音在说,他是想证明顾兰祈真正爱的是他楚风月!虽然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样的证明毫无意义!
也许,在这场是非对错难辨的爱情追逐里,被扰乱了判断力的人根本就是他自己!
远远笙箫如泣,铺陈出雪幕中烟锁重楼的渺静,楚风月想得出神,连聂言昕摔门而出都浑然不觉!直到门帘一动,一人一剑猝然如离弦之箭一般向他袭来!
那一剑似乎带着极深的恨意,速度快至无法估量,就如同传说中的李广射石虎,羲之醉兰亭,只隐约听得见剑峰轻吟,星月杳,四下黯淡,唯一清晰的是炉中的炭火,火光下的剑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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