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你的名字
少年家住城北,那里人流密集,算是京城的龙蛇混杂之地,离较为安静的城东文定街隔了大半个城,为了赶时间,幻芜决定带着少年赶车去城北。
大晏初定,城里有宵禁,此时街道上安静无人,大雨过后,整个城池犹如被洗过一般,干净清亮。天上星子明亮,街上有星星点点的水洼,车轮碾过,犹如碾碎了地上的星辰。
少年淋了雨后就发着低烧,幻芜让他跟自己一起坐在车里。少年正襟危坐,消瘦的肩膀挺得笔直,双手交叠放在膝头,一看就是家教良好的,要是换一身华贵的衣裳,能比得过多少世家公子。幻芜在一旁看着,突然有些好奇,什么样的母亲能教出来这般仪态端端的孩子。
“你多大年纪了?”幻芜盯着少年纤细的手腕,突然发声问道。
少年脑袋昏沉,听到这话强自打起精神,回道:“十六……年底就十六了。”
幻芜点了点头,又问:“见了你三次,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少年心想,明明只见了两次啊,却还是答道:“我叫长绝,”想了想又接着说:“长长久久的长,连绵不绝的绝。”
幻芜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眼光闪闪:“哦,小绝啊。”
果然,长绝的侧身坐着,耳朵尖微红。
“你也别老叫我恩公恩公的,我叫幻芜,草头芜。我痴长你几岁,你就叫我阿芜……姐姐吧。”幻芜狡黠一笑。
长绝心里不知为何,就是不想叫她姐,答道:“我没有姐姐,”语气里有几分不察的倔强,“我还是随葛生哥他们,叫你小姐吧。”
“你又不是我的仆婢,叫我小姐作甚,葛生你都叫哥了,为何不能叫我阿姐?”幻芜看他不愿,越发起了捉弄人的心思。
“女君身份尊贵,小人不敢高攀……”越说声音越低。
幻芜看他脸上泛起可疑的红晕,神色却还强自镇定,恶趣味得到满足,想着果然还是小孩,脸皮忒薄了,便也不再逼他,倚在车壁上:“既然你不愿叫我姐姐,那就算了,可你不是我家人,也不便叫我小姐,就叫我阿芜吧。”
“阿……阿芜。”这声音,跟蚊子哼差不多了。
马车行了两刻钟,便到了城北长绝的家中。
那是一个带了小院的木屋,房子俭朴,但打理的井井有条,干净整洁。院子里种着花草,夜间被雨水一浇,有一股淡淡的兰花香气。
幻芜暗暗点头,随长绝进了屋里。
进门是一间堂屋,里面一个老神在在的白衣男子,坐在高帽椅里喝茶。
男子将茶杯一放,抬眼一笑:“你来了。”
长绝看两人明显认识,左右看了一下,面露疑惑。
幻芜没好气地看着那灿烂笑容,心想果然如此,还是躬身唤道:“师父。”
这下长绝再是镇定,也愣了。
幻芜转身,好心的解释道:“他是我的师父。”
幻芜向长绝略略说明了自己跟荟明的关系,便一起走进卧房里。
只见卧榻上是一个容色姣好的女子,只是面色苍白,眼底有些青黑,唇色寡淡,一看就是久病之人。眉眼和长绝有几分相似,明明是艳丽的长相,因着眉眼带了几分英气,可浑身上下都透着温婉的气质。此刻窗户半开,女子转头看着窗边一株墨兰,唇角带笑。
幻芜看着这女子,只想到“兰之猗猗,扬扬其香”,此刻只一眼就能理解,为何长绝举止落拓,浑身透着清贵高雅之气,有一个如同花中君子一般的母亲,孩子能差到哪去。幻芜暗自赞叹,好一个如兰花一般姽婳女子。
长绝的母亲本来正在出神,听到动静就知道是自家长绝回来了。转头露出了明媚的一笑。
“阿绝,”女子向长绝招手,“怎脸色这般红,可是淋了雨?”说着就要伸手去摸。
长绝轻轻按下母亲的手,几不可察的瞥了眼幻芜的方向,答道:“是淋了些雨,可已经服过汤药了,不过是刚才回的急了些。”
长绝母子正在讲话,幻芜看清了女子的面容,微微蹙了眉,像是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荟明。
荟明已经接收到幻芜疑问的目光,却也没有回看他,只径自看着眼前的母子,确切的说,是在看着长绝,微微笑了笑。
“这就是荟明先生说的梦医。”幻芜听长绝介绍自己,上前一步,颔首道:“夫人叫我阿芜就好。”
“原来是阿芜姑娘,妾身是长绝的母亲,徐氏芷兰。”说完便向幻芜颔首见礼,“多谢阿芜姑娘星夜前来,都是我们母子叨扰了。”
“无妨,分内之事。”幻芜摆摆手。
这时荟明上前:“幻芜是我的弟子,精通造梦之术,天下无人能及。”
芷兰听了,点了点头,道:“那我的事,就麻烦姑娘了。”
是夜,幻芜坐在榻前,听了长绝的母亲讲起往事。其实幻芜用窥梦术也能知晓芷兰的前尘往事,就像青鸳一样,但能听正主自己讲述,可以从语气情绪变化里,更加直面的了解事主的需求,因此在允许的条件下,幻芜会听事主亲自讲述一遍,再通过窥梦术详细了解。
长绝的母亲名叫徐芷兰,是一户普通人家的女儿,自幼容姿出色。长绝的父亲名叫隐颐,用芷兰的话说,就是从自己懂事起,隐颐住在自家隔壁。小时候,隐颐向个大哥哥一样保护照顾自己,俩人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互生情愫。等芷兰到了及笄之年,提亲之人算是踏破门槛,因芷兰貌美,提亲之人不乏王孙公子之家,可徐家父母疼爱女儿,不愿女儿高嫁。此时隐颐也来提亲,隐颐在自己旁边住了多年,虽然不清楚做的是何营生,但看着家境殷实,跟自家也算是知根知底,算得上门当户对,徐家父母就欣然同意了。备嫁的日子虽然有些许波折,但芷兰最终还是嫁给了自己心仪的男子,婚后夫妻恩爱,日子过得清净平和。
没过几年,长绝就出生了,就在芷兰以为自己已经一生圆满之的时候,隐颐却失踪了。
隐颐平常并没有做任何营生却家境富足,家中也没有父母,芷兰曾经也问过他,隐颐回答说自己家早年因奸人所害,父母双亡,只有自己逃了出来,拿着父母留下的祖产过日子。至于仇家是谁,隐颐没有细说,只说事情已经过去,他并不想报仇,只想跟妻子孩子好好的过日子。芷兰虽觉得奇怪,却也没有多想。直到长绝周岁的时候,隐颐有突然变得惴惴不安,芷兰问他,他却只摇头叹息,嘱咐芷兰如果他有何不测,便带着长绝离家躲好,他一定会来找他们母子的。
几日后,芷兰带着长绝回了出门,回家隐颐不见了,桌上留着他二人的定情玉佩。
芷兰轻轻地摩挲着手里的两块半月形玉佩,叹道:“这是我俩的约定,一旦有何意外,就将玉佩留下,我就马上带着孩子离开。我一直等着,只盼他能回来,可等了十几年,他依旧杳无音讯。”芷兰顿了顿,再抬眼时眼睛已经洇湿,“我不怨他,其实我也有感觉,隐颐并非寻常之人,他一定是被什么绊住了。这么多年,长绝很乖很孝顺,我已经很满足了,我只是担心他,不知他是否安好,他回不来,一定也在某处想着我,只是他身边谁都没有,他该有多孤单。”
幻芜听罢从心底里为这个女子感到可惜,这么多年,一个女子孤身养大孩子本就不易,对丈夫没有一丝埋怨,只痴痴地等着。如果是自己,肯定是做不到的。
“夫人是想要,我为你织造一个全家团圆的梦境吗?即便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幻芜想了想,轻声问道。
“阿芜姑娘也是知道的,我命不久矣,我这一生,没有任性过,到这个时候了,我想试一试,即使是在梦里,也是圆满了。”说罢,低低的咳了起来。
幻芜赶忙唤外间的长绝拿药,没有再问。
幻芜走出门外,看到一人站在院中,皎皎月华将他欣长的身影包裹住,仿若遗世独立。
“师父……”幻芜有好多话想问,到了嘴边,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一阵阴风吹过,即便是夏夜里,幻芜也觉得有些冷。“这就是死亡的气息,”荟明转身看她,“长绝的母亲就是这几日的事了。”
幻芜张了张嘴,有些怅然。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徐芷兰的确是我在找的人。”荟明伸手揉了揉幻芜的头顶,这是安慰她的习惯动作。
“上回你从京城回谷的时候,我就在你身上感受到了一些熟悉的气息,那是洛昭的,也有隐颐的。”
“隐颐是谁?”幻芜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隐颐就是长绝的父亲啊。”荟明歪头笑了笑。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幻芜撅嘴,也只有在荟明面前,她能显出几分女子的娇憨。
“隐颐是天上的凤凰神鸟,负责镇守东极,那是妖刀犬神封印之地。在洛昭还是战神的时候,有一次巡视东极,遇到了隐颐,两人相爱了。后来种种因果,洛昭散神,也与隐颐不慎放出东极邪魔有关。隐颐因此被责罚,却在关押之时逃出下界,不知所踪。原来是随着洛昭的魂魄,找到了这里,与拥有洛昭一魂两魄的凡人成了婚,还育有一子。”说到这里,荟明露出几分无奈的神色。
幻芜看在眼里,只觉得自己师父是在感慨,自己比隐颐慢了吧,不禁有几分气恼。
“无论是凡人还是神仙,成婚了就是成婚了,孩子都有了呢。”幻芜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恼什么,只觉得也要让师父气一气,接着说:“人家夫妻俩情比金坚,一个冒着被责罚的危险,也要下界寻人,一个痴等了这么多年,还情深不改,真真是磐石蒲苇呢。”说完就转身走了。
荟明在原地站着,怔愣良久,摇了摇头,几不可察的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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