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心悦君兮
“你不相信我?”垂铃泪眼婆娑,微尘的身影也支离破碎。
“你要我如何相信你?”微尘颤抖着嘴唇,垂在身侧的手死死地攥着衣摆。
垂铃凄然一笑,慌乱地在人堆里搜寻着尚且清醒的人:“你说!是不是我杀的人!”
那些小沙弥何曾见过这般情状,从刚刚垂铃将他们打得无力还击,再到此刻呲目欲裂形如厉鬼,他们根本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一个个抖若筛糠。
垂铃周身都散发着怨怒之气,那些原本还气焰嚣张的沙门,此时都瑟缩成一团:“不是不是,都是空净杀的,都是空净……”
这原本是事实,可在微尘听来却变了味,颇像是同门师兄弟因为恐惧垂铃而说的违心之言。
“够了!”微尘眼中痛色更深,“阿铃,我想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的名字了。是我太笨,我原本以为一味的自欺欺人就能得到解脱,十年……我想应该足够你忘了我,忘了这一切,可是我没想到,竟让你走到这般地步。”
微尘望着垂铃,心中的郁愤使得他的面孔都有些扭曲:“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没办法对你下手,阿铃,我很多时候都在怀疑,你怕是对我下了咒吧?是不是很可笑,我一个和尚,因为逃不过自己的心魔,就把过错都归咎到你身上。”
“到底是空净作孽,还是你下的手,又怎么样呢?住持已经死了,而我终究难逃谴责。追根究底,他们都是因我而伤,住持也是因我而死,这都是我的过错,就让我来结束这一切吧。”说完,微尘便直接在地上结跏趺坐,阖上双眸,开始默念经文。
淡淡的金色文字随着微尘嘴唇的张合而浮出,一个一个地贴到微尘的身上,就像是有人拿着笔在他身上写字似的。
垂铃腿一软,几乎趴在地上,她明白了,微尘是想自己死,他想用自己的命来赎罪。
赎罪?赎谁的罪?他是出家人,就因为心中有挂碍,想爱而不敢爱就有罪吗?还是因为我,爱而不得,执念深重,那就有罪吗?
“微尘,你真自私,此时此刻你还想抛下我自己去死。我从来都没想过要杀人,住持也不是我杀的,或许你说得对,我们都有过错,可真正应该偿还这一切的,难道不是这些该死的教条,还有这些利欲熏心的人吗?”垂铃慢慢地走向空净,一把将他拽起甩到微尘跟前。
空净之前就被垂铃打伤,见到微尘之后就晕过去了,经过这一摔才醒过来。
他一睁眼就看到垂铃惨白的脸上面无表情,眼里的绝望都被染上了血色,他才真正的害怕起来。比起穷凶极恶的面孔,这种无情无欲的萧瑟才是死亡真正的召唤。
“微尘!师弟!是我,是我诬陷她,师父是我杀的!”空净一边感到恐惧,一边却又有种释放的快意,他朝微尘吼道:“我恨他,他让我觉得很失败,他让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我想杀了他,只有杀了他我才能让他看到我,终结他生命的我才能真正拥有师父的一切!”
空净原本是想通过乞求微尘,让垂铃饶了自己,可说出这一切,却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好像直到此刻他才真正的了解到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他想要的,是爱。
空净深深地看着住持的脸庞,他曾在这张脸上感觉到爱意,感觉到关怀,感觉到人间的温暖。可是后来,这张脸上的温暖渐渐被失望取代,被厌恶取代,以至于到最后,他在师父的眼中再也看不到自己了。
就像自己从未在这世间存在,从未被爱过。
空净感到前所未有的寒冷,伴随着彻骨的恨意。他恨微尘,恨垂铃,可最终他的恨都在一个人身上。现在那人已经死了,他再也无爱无恨了,更不会被这些虚妄的情感所扰。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一生都很可笑,他也不奢望会有人懂他。可笑也罢,可恨也罢,他都解脱了。
垂铃看着跪在地上的这个人,心里只觉得万分苍凉,他们都是在这佛门里渴求爱与恨的人,谁又比谁悲哀呢?
“微尘,佛祖解救不了我。这些人都太脏了,他们不配留在你身边。”垂铃看着微尘的身体渐渐被金色光芒覆盖,宛如一尊佛陀的金身。
垂铃咬破手指,任鲜血一滴一滴流入土里。被鲜血滋润的草好像得到了无穷的生命力,寸草被拉得足有几丈长,好似一条条从土里钻出的绿蟒,因为获得暂时的自由而欢欣雀跃。
土地一寸寸裂开,像饥饿的巨兽张开大嘴,迫不及待地要吞噬掉这世间的一切。
那些和尚被草卷着,还来不及逃窜惊呼,就被拉进了土里。
顷刻间这片草地上的生命就消失殆尽,所有的爱恨纠缠都埋进这片佛土之下。只有感灵塔幽幽的烛火还在闪耀着微光,只有那尚未平整的土地还能证明这里曾禁锢着扭曲的魂灵。
“真好,现在干净了。”垂铃微微一笑,半跪在微尘身前。
微尘满身的金光都散了,金屑纷飞如夜照流萤,它们不分你我,或落到土里,或飘到树梢,更多的随风飘远了。
垂铃闭着眼感受着这些金屑落到身上,像从未拥有过的微尘的怀抱。
“微尘,你自由了。”垂铃轻轻抚上微尘的脸颊,这张脸又恢复到了曾经年少的模样,只是,这双眼再也不会睁开了。垂铃抱着微尘,将头埋在他的肩上,眼睛却看着那些越飞越远的金色光芒:“你还骗我,你看你自己多想逃离这个地方。”
直到你死去,我才能真正拥有你,肆无忌惮的拥抱你。
垂铃满足地笑了。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睛里流光滑过。
她转身回到感灵塔里,片刻后又出来了,右手拿着一截槐树枝,左手捧着一面镜子。
那是一面十分普通的圆形铜镜,长宽约莫十寸。背面的花纹早已侵蚀模糊,只留下一片斑驳的绿色。
唯独镜面非常光滑明亮,照得人面孔十分清晰,好似新磨的一般。
垂铃把那面铜镜对准微尘,嘴里好像在念叨什么,又像只是单纯的微笑着。她满怀期待地看着那面镜子,像是看着隔世的爱人。
微黄的镜面渐渐浮现出几个影子,有黑有白,还有淡淡的红色,好似一簇簇小小的火焰。
垂铃一喜,拿起槐树枝轻轻点上那几条影子,那些影子就被槐树枝吸了出来,附着在枝叶上。
垂铃拿起铜镜,小心地捧着树枝,快步回到感灵塔里,将树枝一甩,那几株影子就像水珠似的落在槐树的枝干上,最后缓缓地融进了树干里。
在那些影子消失之后,整株槐树忽然摇动起来,像在挣扎,又像在欢呼。
垂铃抚摸着槐树,轻轻地说了一句:“去吧,去找回你的身体。”
槐树颤抖起来,高大繁茂的树枝沙沙作响。忽然,感灵塔地面的青砖全部被拱起来,从土里伸出长长的褐色树根,像箭一样飞了出去。
树根抖落无数沙土,它们像千百年未曾品尝过血肉的饿狼一般,带着从地底喷涌出的欲望,直奔塔外微尘的肉身而去。
那些褐色的绳子紧紧包裹着微尘的身体,成了一尊褐色的雕像,携带着苦涩的土腥味,再次回到塔中。
槐树干好像变成柔软的沙土,伸出无数只双臂来,慢慢地将微尘的身体拉进树里。微尘的身体被这一点点地蚕食掉,最后完全汇聚到槐树干里。
槐树干恢复了正常的样子,布满了纵横的纹路,如同灼灼热泪滚落的痕迹。
槐树摇曳不停,垂铃把脸贴在斑驳的树干上,语气轻柔地好似在安慰一个哭闹的孩子:“好了,这下我们可以永永远远的在一起了。”
“啪”地一声,感灵塔的门被重重地合上,塔里发生的一切都被阻拦在内,如同隔了生死两个世界。
再也不必顾忌世人的眼光,没有佛理,没有生死,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
有一道叹息般的声音从感灵塔里飘出来,和着轻响的铃声,纵使宛如天籁梵音,也在弹指间消弭无踪。
幻芜只觉得自己在热水中游了半日,即将颓力时又坠到一个冰窟里,满身的热气霎时间凝结成冰,死死地贴在身上。热气未散,寒气顿生,包裹着她不能动弹,身心俱疲。
幻芜伸着手,好似在虚空中摸索着什么。“阿绝……”没有人,没有回应。
她晃了晃脑袋,不对啊,应该是从垂铃的回忆中出来了,可是阿绝哪里去了?
垂铃的记忆太过悲苦,使得她这个旁观者也如同背负了重物似的,浑身脱力。
幻芜摸到什么硬物,慢慢地站起来,黑暗被撕裂了一道口子,一缕青白的柔光映入眼帘。
雕着莲花的垂檐,方正俭朴的窗棂,打开的窗户在夜风中轻轻晃动了一下。幻芜低下头,看到自己扶在窗边的手,一半隐在黑暗里,一半沐浴在月光下。
这似曾相识的一幕让她陡然清醒,她此刻不正坐在自己的禅房里吗?
难道从那时开始,自己就进入垂铃的记忆了?
不对!她记得她走出去了,又被长绝带了回来,所以长绝才能进入垂铃的回忆世界。
长绝不是假的,所以此刻的一切才是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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