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幻法明王
可眼下这个明王的问题,她要不要回答呢?
幻术师是根据施术对象的反应来变化法术的,作为深谙此术的幻芜,本身也在根据幻境的变化来寻找破绽。之前几层可以说幻芜与幻境算是旗鼓相当,她几次的顺势而为让她始终棋高一着。
可她的自信在如此厉害的幻境中也逐渐产生动摇,如果再像之前那样顺其自然,她也无法保证自己始终能做到完全不被影响。可这些许的偏差,就会让她前功尽弃,甚至失掉性命。
既明自己就心知肚明,即便他知道这不过是幻境,可他也做不到不被幻境影响,所以才找了幻芜来破阵。
是啊,她不能动摇,她还要出去,她必须要活着。
那就假装自己中术和明王对话好了?只要注意不要掉入对方的陷阱中就好,应该可以做到吧?
至少,幻芜这么多年因为强烈的求生本能而练就出的扎实演技,还是能骗过很多人呢!对,把对方当做普通人就好,管他什么明王还是如来,把整个感灵塔的幻境都当做普通人就好。
那就自然一点,她不是出家人,不用对明王顶礼膜拜,带着一丝细微的惊惶更好。
幻芜整理了思绪,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咦?这画像开口说话了?”
“你是何人?”明王似是要让幻芜更加确认画像就是在说话,加大了嘴唇张合的幅度,面部表情更加鲜明。
幻芜后撤半步,带着疑惑的神情,同时警戒地盯着对方:“你又是何人?”
在幻境中不能对对方透露自己的名字,即便是凡人,在听到自己的名字由别人说出口,会根据说话之人的语气神态,产生亲近感或是厌恶感,甚至恐惧感。
这种言灵之力对妖灵更甚,名字对于妖而言更像一个符咒,无论是成为灵宠有了主人,或是像幻芜一样拜入师门,都会被赐予名字。这种名字对妖灵有天生的控制力,主人呼唤灵宠的名字,可以加深二者的默契和情感,灵宠更容易被驾驭驱使;师父在赐名时本身也会加注自己对徒弟的祝愿或者希冀,让拥有名字的妖灵形成一种“自我”的意识,徒弟犯错时也能通过名字对其加以束缚,严厉地喊出名字,就能对妖灵产生震慑。
只需要一个名字,就能极大的控制她的悲喜情感,所以她绝不能说出自己的名字。
“我就是我啊。”明王说道。
“你是不动明王。”——幻芜知道它在等她说出这句话,她要是说了,就等于承认了它是明王,顺着这个思维往下说,就会陷于被动的境地。
“鄙人粗陋得紧,对佛法参悟浅薄,连这诸天神佛也无法认全,实在是认不出尊驾为何方神圣。”幻芜满怀歉意,恭敬地说道:“还请尊驾告知姓名。”
明王大笑道:“既然你不说,我也不会白白告诉你,这样吧,这姓名的事暂且作罢,你只需要告诉我,你为何而来?”
“为求一物而来。”
“何物?”
“琅玕镜。”
“你要那镜子作何用处?”
“我受人所托,并非自己使用。”
“哦?那你就是不知道要这镜子作何用咯?”
“是的。”
长久的沉默后,那明王又说:“既然如此,那你便回了那人,说自己无能为力也无妨吧?”
“既已应承他人,便该尽力而为。”
“你这般说,便是不把这塔阵放在心上咯?”
“不敢。”幻芜应答迅速,却始终不敢多言。
“不必紧张,你怕我套话,其实我也不必问这么多,想来你能入塔求宝,也该是有能耐的,不然也不至于完好无损地站在我面前。”明王似乎有些雀跃:“我不管你为何而来,受人胁迫还是心甘情愿,想必都有自己的目的,若没有私心,也不至于被人胁迫。”
幻芜觉得被人步步紧逼着,那明王似乎什么都知道。
“高明如你,其实很享受现在的状态吧,这一环又一环的挑战,也让你生出与强敌对战的兴奋吧?”
是吗?幻芜如此问道。除了拿到镜子完成任务,自己是不是也在这里找到些成就感了呢?
毫无疑问,答案是肯定的。她没有外家修为,若没有人保护,仅凭那一点幻术的本事,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她一直觉得自己挺弱的,就像别人认为的那样,娇气费事。可在入塔之后,面对一环一环的考验,她竟从没想过退缩,其实她只需要出去告诉既明,她也破不了阵就好了。
可她不愿意,她需要琅玕镜与既明交易,这是最主要的目的,但自己的心里,同样也对这里产生了几分期待,甚至是亲切感。
她觉得只有这里才是完全属于她的战场,在这里她不需要别人的保护,她就是最强大的存在。
下一个幻境是什么样的?自己要怎样应对?可以应对吗?她的脑海中只反复出现这么几个问题,连此行的目的都不怎么放在心上了。
她其实已经输了。这个阵法没有所谓的破了一层就是过了一关的说法,整个塔只有一关而已。她的心绪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完全附着到破阵过关,从而获得自我满足的状态上来了。若不是及时醒悟,只怕面对自己的还有无穷无尽的关卡,永远走不完的塔室吧,而她也会心甘情愿的留在这里,甚至不愿意出去。
幻芜只觉得后背都生出一股凉意。
她看着明王,忽然有些迷惑了。他这是在提醒自己吗?可如果他是塔中的守镇灵,应该不会对入侵者如此仁慈吧?
不能放松警惕:“您对我还真是了解。”
幻芜这么说等于承认了明王话中的意思,她对塔阵产生执念了。
“这么多年了,我也很无聊。这塔早已破败,此阵注定留不住了。”明王状似感慨,可幻芜没听出什么不舍的情绪。
只要垂铃在一天,她就不会让这个塔崩毁的。幻芜心里想着,却没有宣之于口。
“在消亡之前遇到一个高明的对手,也是一件快慰的事啊。”明王明快地说道,狰狞的面目也显出几分洒脱的意味,“你让我很愉悦,所以镜子我也不是不能给你。”
幻芜没有任何表示,她在等着对方的后话。
明王见她脸上没有丝毫诧异或是喜悦的表情,也不觉得意外。他觉得这样的表情,才是真实的,比起佯装姿态,这才是对敌时应有的心态,全神贯注而又从容不迫。
他显得兴致勃勃:“镜子就在上面,这里是最后一个幻境了。我可以放你上去,不过你也要留下你的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你慎重保管的一样的东西。”
“这样的东西我有很多。”
“我只要一样,十分公平。”
“哪一样?”
“是一幅画,帛画。”
幻芜努力保持平静:“哦,画我也有很多,只不过并没有随身携带。”
“别的我不要,我就要你身上那一幅。”
幻芜咬牙,你知道得还真是详细呢。
她不能就这么承认,可即使否认,他也不会相信的。幻芜只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被人给看透了,这种感觉让她既窘迫又慌张。
“你不必遮掩,我知道这幅画是你十年的心血,以你身上的寒精所绣而成。其实你就是把自己的命分给了一幅画而已,等画绣完了,你的生命力也就耗尽了。何必如此呢?无论你是为别人做这件事,还是自己愿意做这件事,从开始到现在,最初的原因影响也不大了吧?”
幻芜还是一言不发。
“这不是跟现在的状况很相似么?你已经从因塔而生的执念中醒悟了,又如何还要对一幅画执迷不悟呢?不如在此彻底放下,把画留下,你还有大好的生命去感受这个世界,去爱你所爱,恨你所恨,这才是凡尘俗世最本质的面貌啊。不然这苦苦修行换来的人身又有何意义?”
幻芜被一个身居坛城,本身即代表对凡俗的拒绝、降服心魔破除愚钝的明王劝导着去好好体会这凡尘俗世的本质,即便知道这个“明王”不过是“幻”的依托,不是真正的不动尊明王,她也觉得十分别扭,隐隐还觉得有些讽刺。
这塔中的阵灵,莫不是也跟垂铃一样,生在佛门却毫无佛心,一心向往凡俗?
表面上安定和乐的“护槐镇”,本质却是一个收容了世间怨愤的“尸鬼镇”;代表佛门清净之地的慈悲寺,生活在寺中的沙门从住持到弟子,都有心中的执念,无法抛却挂碍;就连这感灵塔中的妖灵精魅,一个个都想要逃离这清净的牢笼。
幻芜想到微尘自戕的那一日,无数金光随风远逝,垂铃说他才是最想逃离的那个人。
也许垂铃才是真正懂微尘的那个人吧,微尘自戕,除了对师门的愧疚补偿,对自己身为佛门弟子却仍旧动了凡心的懊悔,又何尝不是一种醒悟呢?也许他看清了自己的内心,他放下了身份的束缚,只有死亡才能让他真正的自由吧。
佛法也不能让他得到真正的平静,无法摆脱执着挂碍,无法了却尘缘,跳脱出生死的界限才能真正忘却忧怖,他已然在决定自戕的那一刻“回归本心”了。
幻芜说道:“没想到您对这尘世如此有兴趣,我很意外。不过这画帛,我不能交给你。”
“你不怕死吗?”明王说道。
“这个问题,在我绣第一针的时候就已经问过我自己了。我怕啊,好不容易生了灵识,好不容易有了肉身,好不容易有了师父 ,有了爱恨,正如您所言,我还未曾有过彻底的爱恨,死亡如何能让我不惧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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