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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回 春潮带雨晚来急


  “今儿是个好天气!”唐多慈扶着含烟在院子里坐着晒太阳。正是“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的明媚时节。

汴京城内的年轻人们都按捺不住自己的春情,从城内整齐的坊间,到一直通向京郊护城河的,杨花满飞、子规啼血,翠绿艳红缤纷交错,不时有少年郎骑着骏马从中奔驰,绕进那一重重的花红柳翠中,只为一窥香车内春游淑女的半边容颜。

笑笑带着宽沿的帏帽,随同母亲去京郊的寺庙为久在官场却迟迟不得提升的父亲祈福。重重的轻纱柔柔地垂下,如清晨的薄雾,阻隔外界轻浮子的窥探,也阻隔了她的视线。搀扶母亲,盯着脚尖前不过一尺左右的范围缓缓前行。

焚香、膜拜、占卦,不向运势平庸的母亲竟抽中了一只上上签,坐在一旁陪同母亲听寺院中的和尚解读卦文,心却被外面大好的春光吸引。轻轻撩开轻纱,只见一群王公贵族模样的人从侧殿出来,其中的两人好看的如女子故意乔装而成似的,好奇地多看了几眼,一道不温不火又带了几分凌厉的视线同时也朝她看来——是那群人中走在最后面的公子。

脸不由地滚烫,放下纱幔,低垂头,心如擂鼓的乱跳。不过是一瞥,竟有失了魂的感觉。回头看看母亲,大约是得了好签的原因,嘴角也矜持的翘起,掩不住内心的愉悦。

拉起她的手,母亲道:“签文上说,你的姻缘可助你爹的官运——等会回去,可要跟老爷好好说道说道,不要这样快的答应了张家的婚事……”

本就不喜欢张家的公子,听到母亲这样说,她的心也如这三月的阳光灿烂起来。本着女儿家特有的娇羞,她道:“全凭母亲做主……”再回头,大殿外的人已经远去,留下百年的古树和青烟缭绕的香鼎。

不想父亲不同意母亲所说,一连几日,不大的府邸里到处都弥漫硝烟的味道。她依旧在闺阁里,捻起翠绿的丝线穿进长长的绣花针,刺进大红的锦缎里。

“小姐的绣功比坊子里的姑娘还好。”丫鬟从外面端着青瓷碗进来,“厨房刚刚炖了银耳莲子羹,夫人让我端来先给小姐尝鲜。”

“放那里吧。”未抬头,针顺着锦缎的纹理发出咝咝的声音,鸳鸯的图案也隐约窥见。指腹一阵痛,针尖已经入了血肉,拔出,血珠也跟着一同出来。丫鬟惊呼:“小姐——!鸳鸯锦……”

原来是血珠滴落在锦缎上。含住指头,针重新穿过锦缎密密缝。

“小姐,鸳鸯锦沾了血不吉利,还是算了吧。”丫鬟小心的说道。

她蹙眉摇头,翠绿的丝线上下翻飞——昨日父亲唤她去书房,望着自己出落的越发美丽的女儿,他长叹道:“端缱,为父不想用你来交换官途。为父只盼着你能嫁个如玉郎君,一生清泰平安。”

窗外春意盎然,庭院里的烁烁其华的桃杏伸出墙外,引得蜜蜂蝴蝶萦绕。不知是谁家的少年郎们从那里经过,吟唱或轻佻或缠绵的词曲,引得何处女子笑骂不断。

“诶哟,我的香囊!”一个织锦香囊越过墙头落进庭院。里面上等沉香的香气和着春日的花草香延伸进屋内。

“小姐你看!”丫鬟捡起地上的香囊。

墙外的笑声更大了。另一个少年郎的声音响起:“这家的小姐,可否把那个寻着你的美丽进去的香囊还给我?”

心莫名的被挑动,让丫鬟扶住梯子爬上不高的墙,竟是那日在寺庙所见的少年公子,一双黑色的眼睛没有那日的犀利,只有泉水的灵动在阳光下点点生辉,灼灼逼人。春水长袍,金墨腰带,袖口密密卷着银线挑绣的瑞草纹,更称的他飘逸俊美,月下观音。他浅浅一笑,仿佛他们已认识许久般,只等这刻相逢。“美丽的姑娘,可否把你手中的香囊还我?”

面颊滚烫有烧过的痕迹,她有些懊恼为何生得这样俊逸的少年郎却是那样一副轻佻的模样。微微咬住涂抹了胭脂的唇,将香囊赌气似的扔进他怀里,扶着梯子离去。墙外的少年们见此情景又是一阵笑,她隐约听见有人唤他的名字,其中有一个李字,想来是一个皇亲贵族家的公子。

她不知这日的再次相逢,竟使日后无端地生出分理不清的纠葛。

夜寒如霜露,凝结在花端的叶尖上,轻轻地颤抖,晶莹的一滴落进脚下的泥土消失,淡淡的暗香从浓重如泼墨的夜色里溢出,撩拨芳心。

伏在几案上,右手藏在鼻尖下,沉香的沁人心脾的香抽成根根丝,密密的结成一张网笼罩。再看看铜镜中的可人儿,翦水秋瞳顾盼流转,分明已经动情。懒懒的竖起身子,打开香奁,食指蘸上艳色的胭脂点上菱形的唇,她想那到底是谁家的公子,不知道可否再次在桃杏芬芳的季节相遇。

细雨纷飞,转眼梅雨已过,父亲终于拗不过母亲,回绝了张家的亲事。

靠着窗户看天际瑰丽的晚霞涂抹长安上空,金色的光也被碾磨成粉末撒向街道,就连平素里最不起眼的小巷此刻也变得光彩焕然。指尖拨动案上的弦线,发出清悦的一声,折叠整齐的薛涛笺越过灰色的墙落在窗棂。

少年郎的声音在葱翠的树荫后响起:“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游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琴瑟有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掩口而笑,攀上墙头,见他骑着骏马逆光于暮色之中,朱红色的袖口用金线绣得花纹是守卫皇宫金吾卫的标志。欢悦的心的顿时削减了七分,原来真是城中清贵望族的公子,难怪那香囊里的沉香也是那般的浓郁芳菲。不似父亲那从九品的校书郎,零星的铜板总是不够她攒起买上一盒上好的胭脂。

残阳燃尽最后一丝光亮的时刻,泛着蓝紫的夜色如野兽的嘴瞬间吞进一切。街衢间昏黄的烛火燃起模糊了他的轮廓。她垂下眼帘不愿去看,更不知道要如何去应对墙外公子的情意。轻启红唇,她道,公子,天已暗,再不回当心家中的娘子心急了。

他亦道,尚未娶亲。

黯淡的心轰然明亮,和远处的承天门冲破夜色的烟花一样绚丽缭乱。墙外的他也随着她望去,流光星火中,绽开了一朵硕大的璀灿牡丹,镶金边的大红花瓣层层绽开,转瞬又如珠帘倒卷,曳着光尾消散在浓稠的夜幕中。“今日是徳颐公主的寿辰。”他的声音似流水,涓涓而出,敲落在三十弦的锦瑟上,瑟瑟而响。

她不语,仰头看城那边的喧闹,固定流云髻的金箔随着晚风轻轻地摇。其实今夜也是她的生辰,只是生得这样的小户人家,能有几人记得。

她道:“大人今夜当值,这样偷跑出来,不怕责怪吗?”

他道:“为搏佳人一笑。”

抿唇,还似再说什么,几匹骏马从黑暗里蹿出来。抬起袖子避嫌的遮掩,匆匆下了梯子。

晃晃悠,转眼已是盛夏时节。甚少风雅的父亲不怎么的租下画舫携同母亲长姊小弟及她赏游花中君子。手持罗扇,似有似无地扇动,掺和曲江水意的凉风掠过画舫,缠绕她裸露在外的手臂,覆上一层细细的看不见的粘稠。

行至荷花深处,一直在船头玩耍的小弟发出一声惊叹:“好精致的画舫!”

探出头,一艘三层起落的层层叠叠,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华盖宝顶下悬着兽样铜铃,风吹过便叮当而响。丝竹管弦、椒兰焚香也随着铜铃响从阁子里溢出。她想大约又是清贵望族的公子携带如花的美眷,赏玩曲江。

与长姊对弈的父亲,轻淡地瞟过一眼错身而过的楼船,“椒房亲沈氏。”

心弦被拨动,丝绢扇子遮住面容,看似无意地从那里扫过,果见他在其中。翠绿的玉箫抵在鲜红的唇上,声声清脆就此飞出,呜咽如深闺女子等待良人归来。心砰然而动,脸上依旧是波澜不惊的平静,微微地侧转颈部,一段雪白的肌肤从鹅黄色的坠银纱里露出。她想赌一次,为自己,为父亲。

两艘船擦身而过,呜咽的箫声依旧,没有丝毫的变化,她想自己是失败了。懊恼地关上窗,不愿再欣赏船外的风景。她不知此刻一只轻舟鼓棹轻驰,悄然靠近。

“请问是校书郎端大人吗?我家公子请你家令嫒过去一叙。”轻舟上的人看似礼貌,神情却是不屑。

掀起帘子从船舱里走出来,父亲淡然地回绝:“请两位告诉你家公子,我家女儿身子不适,不宜与人见面。”

轻舟上人冷然一笑,正准备说些什么时候,她也掀帘而出。细碎的光线从棚顶漏下,浮金在丹色描绘成的梅花上飘动,翠绿的抹胸从一片鹅黄色中呼之欲出。她不语,只是看着对面轻舟上的人。轻舟上的人看到她,刚才还是一副狗眼看人低的模样,顿时惊诧和惊艳交织从眼底滑过。一直未开口穿着缮丝衣服的管家模样说道:“我家主人请小姐过去一叙。”

她望了眼父亲,又看了眼里自己越来越远的楼船,道:“我同你去。”

一旁的小弟听到是楼船的主人相邀,也叫道:“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长姊拉住他训斥,管家模样的人再次开口:“令公子正是总角,和我家主人的妹妹年纪相仿,不妨一道前去。”

小弟听到来人如此说辞,泥鳅般从长姊的手中滑脱拉住她的手蹦上轻舟。父亲也只得一个叹气,指着轻舟上的他们对长姊道:“你看看,都是你母亲给惯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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