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海上闻人04
极司非而路七十六号，史秉南正在窗前踱步。
“利群怎么样，没事吧？”
“没事，仕明让他开了两枪。都打到天上去了。那个贾寿林提供的情报很准确，人抓住了，叫夏子彰，这个人没什么背景，淞沪战事前刚刚从暨南大学毕业，现在挂在国民党松江行政督察专员公署，是个小科长，中统外围人员，是个无名之辈，长得倒是一表人才。”
“奇怪了，中统要制裁犬养健，怎么派这样一个菜鸟。”史秉南转过身来。
“是啊，静安寺路清场的时候，也完全没发现支援人员，而且，犬养健明明没去，这临时更改制裁对象的做法，未免太业余。不过不管怎么说，现在人们都把这次枪击和老丁遇刺联系在了一起，老丁这次是颜面扫地了。”
“嗯，”史秉南点点头，“这次有惊无险，还是要警惕，这些散兵游勇式的反日分子，不在我们日常的监控范围内，虽然危害有限，但也容易捅出篓子。他们是怎么混进安乐俱乐部的？”
“不是混进来，他们是大摇大摆走进来的。这个夏子彰一行两人，是当晚的那个小明星白萍，以保镖的名义带进来的。我们初步判断，这两个人不过是知道犬养毅要来就会，于是向中统自荐行动，中统系统内，也没把这次行动当回事。他们大概连犬养毅的照片都没有，商量的笨办法，就是请白萍献歌，在一旁伺机行动。在得知犬养健没来之后，他们就把预备的套路都用在了利群身上。”
“白萍？一个小明星，怎么能够带保镖进入安乐俱乐部？”
史秉南实在想不起上海滩还有这号人物。
“白萍只是个艺名，她出演过几部不温不火的电影，都是配角，在文艺界确实没什么影响，但是他是丁司城的女儿，本名丁寄萍。”
“丁司城的女儿？”史秉南皱起了眉头。“这倒有些棘手，你准备怎么处理？”
“还能怎么处理，”余笑蜀摇摇头，“我们只把夏子彰和他的同伙带了回来，至于这个白萍，当晚就叫司机送她回家了。”
“好，”史秉南点点头，“这样好，这个节骨眼上，不要多生事端。”
余笑蜀苦笑，“事情还没完呢，今天一大早，白萍小姐就从公共租界赶了过来，我在这里和你说话，她现在正坐在我的办公室里讨说法呢。”
史秉南奇道，“她要做什么？”
“她一口咬定，夏子彰只是她的保镖，是因为张国震对她动粗，才导致夏子彰和我们起了冲突，因此整个事件不过是擦枪走火，和政治没有一星半点的关系，要求我们立即放了他们。”
“什么？”史秉南愕然，自七十六号成立以来，腥风血雨的大场面他见得多了，但跑上门来耍无赖的女人，这还是第一次见。
“她和重庆有没有关系？”
“仔细调查了，没什么关系，就是个普通的富家小姐，想要拍电影，于是老爸花钱让女儿去当票友，当然，天赋也还是有一些的，尤其唱歌，还真是不错。她之所以这样胡搅蛮缠，是因为喜欢上了那个重庆的小科长，反日志士夏子彰。”
“真是胡闹，”史秉南走回办公桌，坐了下来，“现在汪兆铭组阁到了关键时期，丁司城是周佛海拟定的新国府工商部长，对于这个大小姐，你想个办法，把她赶紧请走吧。”
“那个夏子彰怎么处理？”
“这种事情，你就看着办吧。”史秉南挥挥手，显然对这两个业余刺客没什么兴趣。
“好，”余笑蜀心头一松，夏子彰一行两人，都是二十多岁的热血青年，冲动中带点幼稚，在行动前，根本就没考虑过后果。这样简单直接、蛮干硬上的刺杀行动落在余笑蜀手中，也是他们命好。此外，犬养健没有出席当天的酒会，如果当着日方代表开枪，这件事情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蒙混过关，不仅他们两个人性命难保，恐怕还要搭上一个未来的工商部长丁司城。
“对了，”余笑蜀想起一个人，有必要和史秉南通个气，“在场的，还有一个董之微，是董务德的儿子，听说正在疯狂地追求丁寄萍，当晚，他和许仕明还发生了冲突。”
“不稀罕，董务德这个老狐狸手握军权，也是在投石问路，想要在新政府里面占据一席之地了。”
史秉南思忖了片刻，道，“算了，不说他们了，偏偏这个时候横生枝节。老丁这一次没死，佛海又有意留用熊山川，那个贾寿林再不能留了。”
余笑蜀在内心里面叹了一口气，史秉南说得轻巧，一条人命就这样没了。
贾寿林就是这一次安乐俱乐部菜鸟枪击案的情报来源。他是中统上海站的联络员，其被捕是个意外。新年将至，许仕明为了彻底垄断南市的烟土生意，突击查扣竞争对手的烟馆，在被拘捕的烟鬼中，就有这个贾寿林。本来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在七十六号里更无人关注。按照惯例，这样无足轻重的小角色，没有证据稍加审查，放掉也就是了，但恰好当日许仕明心血来潮，要亲自审讯。许仕明的风格，是不管被捕者如何配合，刑罚一定要上到自己尽兴为止。结果许仕明的功力还没有施展到二成，这个贾寿林已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贾寿林吃不住许仕明的手段，自首投诚，带来了两个意外收获。第一，是让史秉南掌握了王如茵的身份和中统行刺丁默邨的计划。第二，就是这一次中统外围夏子彰等人“请战建功”、刺杀犬养健的计划。
王如茵是海上交际名媛、《良友》封面女郎，混迹上海政商高层的交际花。在这两个月里，有意无意接近丁默邨，竟把素来小心谨慎的丁默邨迷得神魂颠倒，没过多久，两人出双入对已成公开的秘密。由于王如茵家世显赫、又与日方高层颇有来往，史秉南一度曾怀疑她是日方安插在丁默邨身边的耳目，因此颇为忌惮。但贾寿林却供出，王如茵是中统秘密吸收的特工，而她接近丁默邨的目的，一是要解救被俘的忠义救国军淞沪特遣支队司令熊山川，二是要寻机制裁特务委员会副主任委员、特工总部主任丁默邨。
也活该这个贾寿林倒霉，从许仕明把王如茵身份上报给史秉南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因为史秉南并没有揭破王如茵的身份和意图，对丁默邨加以警告，反到把这个消息秘密地压了下来。余笑蜀当然清楚这意味着什么，目前在七十六号内部，丁、史两派水火不容，如果能借着这个机会，假手中统除掉风头正健的丁默邨，自然是再好也没有了。
“好，我回头去办。”
“不，这个贾寿林交给仕明，你不要管了。现在老丁被刺，这是一个绝大的丑闻，因为贪恋美色、中央特务委员会副主任、特工总部的主任在街头抱头鼠窜，无论是汪兆铭、还是日本人，大概都要重新评价他这个特工老手究竟几斤几两。刚刚那些事，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趁老丁焦头烂额的时候，把李沪生也压住。”
他抽出一根雪茄，切掉茄帽，“汪兆铭和竹内、犬养健的谈判，已经接近尾声，我估计至迟三个月内，新政府就会成立，到时候为了宣示主权，一定会还都南京。”
史秉南从桌面拿过火柴，慢慢点燃手中的雪茄。
“老丁的资历比我老，我和他初次面见汪先生，他就硬要到一个警政部部长的位子，佛海也看出来，我很不满意。佛海安抚我，说我从前在国府寂寂无名，为了顾及影响，不好一下子职位太高，但是他也不会让其他人位居我之上。他的方案，是要老丁做部长，我来做警政部的政务次长兼政治警察署长。”史秉南停下来，看了看余笑蜀，“这样的安排，我更不满意。”
“丁默邨只要还在警政部，特工总部里就少不得要插上一脚。”
“不错，老丁早就忘了，他这个特工总部主任，还是我请他来做的！这个部长，我当不上，他也休想！”
不过象征性地吸了两口，史秉南就把雪茄放在桌上，等它慢慢熄灭。
“明白了，这一次老丁侥幸逃脱了美人计，以他的小心，怕不是要长命百岁。只要我们这边有动作，丁默邨那边绝不会坐以待毙。”
“不错，所以不出手则已，要出手，就要想办法把老丁按死才好！我听说李沪生在积极运作，想在你身上下功夫，找突破。”他看着余笑蜀，缓缓道，“笑蜀，你不会被他们抓到什么把柄吧？”
余笑蜀笑起来，“我能有什么把柄？还要他们来抓？在军统时期，我和李沪生斗了怕也不下十年了，如果真有什么把柄，也早就被抓个稀巴烂了。”
“你呀，是聪明人，但是也不要掉以轻心。李沪生是个沉不住气的，但老丁并不好对付，加上李秉书这个后台，还不知道会搞出什么动作。你的心太软，还是要放开手脚，只要不涉及日本人、不涉及共产党，这个特工总部随便你去折腾，不管你用什么手段和方法，给我把李沪生处理掉。”
不等余笑蜀回答，史秉南站了起来，道，“好了，我还要去见竹内新调过来的那个松泽，今天就这样吧。你和欣怡不是要订婚吗？有时间，你也多去看看人家，这不是还没有娶到手？”
“好好，你是场外监督。”余笑蜀也心事重重地站了起来。
史秉南的行事风格他太清楚了，忽然提到什么把柄不把柄的，一定是有什么自己还没有掌握的状况，自己和军统、中统早已断绝联系，一珊去世后，自己已经遵守组织的指示，长时间保持静默，此刻，他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七十六号特工总部副主任，难道真的还会有什么破绽吗？
史秉南这个人他太了解了，他知道，此刻要做的，就是耐心地等待。
果然，在出门前，史秉南忽然道，“笑蜀，李沪生最近一直在盯着你的东南贸易公司，据说刚刚破获了一起共//匪大案，我这几天抽不出来身，你去关心一下。”
“好，没问题。”
余笑蜀口头上应和着，心里却沉了下来，该不会是老赵出了问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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