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孤岛陆沉04
虹口乍浦路,夜色低垂,寒风带着落叶在街上翻滚,路旁的日式餐馆却一片红火热闹。在诸多日本料理店中,间或有一两间神秘隐藏在又高又长的弄堂墙壁间,这些庭院深处的“料亭”,便是日本军方和汪伪要员经常隐秘聚会的地方。
此刻,著名料亭美浓家二楼的私密客室内,青瓷香炉中名香缭绕、悬轴上的竹田山水、古铜花瓶内的寒椿、金唐纸的华丽屏风,都显示出这里的两位客人是非同寻常之辈。
“你们先下去吧!”松泽俊久挥挥手。
“熊先生,税警团做好准备了吗?”
等到艺伎们都退了出去,松泽才拿起酒杯,做了个请用的手势。
熊山川脸上带着僵硬的笑容,这个笑眯眯的日本人总是让人觉得不舒服。
他用手按住镀银的桌面,道,“松泽中佐,你放心,竹内先生的计划,周先生完全配合。税警团随时听凭调遣。”
松泽俊久点点头,道,“那真是有劳了,自从史秉南先生前往苏州主持清乡大局,上海剿共剿匪的工作就更重了。当此非常时期,七十六号还要控制金融界和维持市面安稳。只有请你们随时准备了。”
“松泽先生,你放心,熊某别的能力没有,税警团三团一营,如臂使指!只是,有什么大事发生,要这样大的人力吗?”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松泽先生,你不说我也想得到,是不是近郊又出现新四军的游击队了?”
松泽俊久笑而不语,伸出筷子,去夹盘中的白鲟鱼。
“松泽先生,我是个武人,你和我说话,不必绕弯子,我虽然不是做情报的出身,但是也不是一个傻瓜,现在新四军在江苏、淮南迅速扩张,规模已近十万之众,他们的钱和粮哪里来的?如果说七十六号在上海,真控制得天衣无缝,史秉南还要下去清乡?说到底,七十六号根本无法阻断新四军的物资通道!因为它从根子上就烂透了!”
“哦,熊君倒是很直爽,愿闻其详?”
“烟土馆、歌舞厅、赌台,偷运转卖战略物资,这些事情,哪一样不是日进斗金?七十六号这些生意大赚特赚,忙着收钱还来不及,怎么会有时间去关心市民、强化治安?你也清楚,史秉南其人,虽有能力,但却无法无天!李沪生因为跟他不睦,居然在李秉书遇刺的同一天被枪击身亡,这是谁干的?余笑蜀嘛!”
“熊君,你的指控,要有证据才好。”
“问题就在这里,没人敢啊!现在史秉南在苏州清乡,私设税制,全部银钱都流入江苏省地方银行,转到梁利群的上东信托公司,连周佛海先生的中央储备银行都成了摆设,如果让他这样发展下去,岂不是要自立中央,占山为王?”
松泽俊久抬起了头,道,“但是,你说的,虽然是事实,但七十六号也确实摧毁了重庆势力,中统、军统都被打得抬不起头来,功劳也是不小的。”
“这就是最大的问题!你看,史秉南跟重庆势不两立,这个我也承认,但是对共产党呢?我怎么没听过史秉南杀过共产党?”
“也许,是因为共产党很少从事暗杀和恐怖活动?”
“他不只是不杀,连抓都不抓啊!七十六号有限的几个共//匪案,都是李沪生办结的。史秉南为了争权夺利,左右逢源、一手遮天,真的是不择手段,没有底线!”
熊山川一边义愤填膺地斥责史秉南,一边却在观察松泽俊久的脸色,毕竟,没有梅机关的支持,就没有史秉南的今天,话不管说到几分,也不能不给日本人留面子。
松泽俊久还是笑眯眯的,道,“熊君,你的意思是,现在共//党发展如火如荼,是因为七十六号对他们网开一面?”
“不是,”熊山川用力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七十六号里面,就有共产党!”
“哦?”松泽俊久放下了筷子,“这是一个严重的指控。”
“我知道,竹内先生对史秉南,还是相当信任的。但是我的话,绝对不是空穴来风。”他压低了声音,“在七十六号和重庆金融恐怖战期间,在中国银行别业,曾意外抓获一个上东银行的职员,这个人的身份很特殊。”
“嗯?”
“这个人叫做赵复生,许仕明当年在西商众业公所炒股大亏,这个人有参与其中。因此许仕明公报私仇,抓了他严审,但是这件事情,后来不了了之了。因为查来查去,查到了史秉南的头上。”
“所以这个证券顾问,和史秉南有关?”
“不错,史秉南通共!”
松泽俊久皱起了眉头,虽然七十六号鱼龙混杂已经是公开的事实,但是他还是不能相信,史秉南现在的身份地位,居然会和共产党做交易?
“你的情报从哪里来?”
“来源绝对可靠!证据,就要看松泽中佐你想不想要了。”
“熊君,你的谨慎我可以理解,但用错了对象,你最信任的,应该是我才对,难道我会把你的线人透露给史秉南吗?”
熊山川迟疑了片刻,如果他知道当年把李沪生卖给史秉南的就是松泽俊久的话,也许他会做出更好的选择。
松泽俊久若有所思地盯着熊山川,耐心等待着。
熊山川终于开了口,“给我提供消息的,是七十六号情报处的曾长发,他参与了许仕明对赵复生的扣押调查。据他说,许仕明没有情报工作经验,因此对方虽已被许仕明打了个半死,但没有吐露半点口风。等到他去之后,果然就有了突破,其实说来也简单,赵复生三更半夜去中行别业,必定有会见的对象。但是那一晚情况乱糟糟,二百号人,也没法一一审理,于是曾长发就说服许仕明,把无关的小人物放了一批,剩下的,根据赵复生的社会关系层层排查。”
“结果如何?”
“几天的时间内,曾长发就发现这个赵复生背后,有一系列的地下贸易链条,有大量的资金进出。曾长发掌握了一个和赵复生相关的不完全的名单,如果调查继续下去,真相很快就会水落石出。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史秉南的太太出现了,许仕明当即偃旗息鼓,调查就此终结了。”
“这个赵复生现在在哪里?”
“放了!”
“放了?”
“是,这个人和史秉南的心腹余笑蜀、梁利群都有很深厚的关系,他们在南京时期都是军统的工作人员,那个时候就认识了。由于查到了史秉南头上,曾长发害怕遭到清洗,于是就向周先生检举了。”
松泽俊久摇摇头,道,“如果说他们从南京战役的时候就开始布局,这太牵强了,那时候史秉南不过是中尉情报员,谁能料到将会出现一个呼风唤雨的七十六号呢?”
“松泽中佐,中国有句俗话,时势造英雄。你不了解共产党,他们惯于烧冷灶、布长线,史秉南是中统人员不假,但最初,他也是共产党员啊!也许,是有了七十六号之后,他们才激活了他呢?”
“你的意思,史秉南不是通共,而是他就是共产党?这未免有些荒唐了。”
“你听我讲。当时赵复生案结案,曾长发也没多想,觉得不过是史秉南通过秘密走私捞些油水罢了。不过不久之后,许仕明忽然找到曾长发,问当时调查赵复生的时候,是不是查到一家百得经贸公司。后来曾长发听说,军统上海区的书记许纵落网投诚后,对余笑蜀和许仕明提供了涉及上海共//党的绝密情报。这个时候,许仕明偏偏问起这家毫不起眼的公司来,是什么意思?”
“许仕明在许纵关于共产党的情报里,也听到了这家公司的名字?”
松泽俊久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如果,当日李沪生的猜测是对的呢?史秉南利用日本军方控制的顺泰码头、为新四军的物资运输做掩护,而代理人,就是这个赵复生?
熊山川看松泽俊久不说话,又道,“还有,许纵投诚后,百得商贸公司的人员就全部消失了!”
“这个赵复生是个关键人物。”
“跑不了,我一直派人盯着呢!”
“你辛苦了,方便的话,请你把他带到我这里来。”松泽俊久和熊山川碰了碰杯子,把杯中的白鹤一口喝干。
熊山川露出了胜利的笑容,为了搞定曾长发,他实在是破费不少,打蛇要打七寸,这一次,他是不是击中了史秉南的要害了呢?
“先生,是去哪里呀?”
上海北站,赵复生正坐在长椅上等待进入站台,一个穿着对襟中式褂子的中年男人坐了过来,开始和他搭话。
“去常熟走亲戚,”赵复生回答,手悄悄抓住了身边的包袱。
“听说那一带正在搞清乡,现在去,麻烦得很。”
“或许不至于那么严重吧?”
“很严重,因为共产党最近,实在是闹得太过分了。”另外一个大汉也坐了过来,把赵复生夹在了中间。
意识到出了问题,赵复生反而放松了下来,松开双手,抖了抖长袍,道,“好吧,你们要我做什么?”
“请赵先生你跟我们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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