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风烛草露03

　　民国三十二年，南京城已经褪去了战火笼罩下的血腥味道，五台山下的匡庐路，绿树成荫。日军大本营直属的对华特务机构梅机关，就隐藏在这条不起眼的街巷上，对外，它的牌照是“国民政府最高军事顾问部”。

                  一幢西式二层小楼的会客厅里，南步青山打开窗子，阳光透过晃动的叶片，斑斑点点地洒满了院子，虫鸣鸟叫，一派清幽景象。

                  这位驻华特务大头目，此刻正身着便服，在慢吞吞地洗茶。

                  “说说最近的情况吧？”

                  松泽俊久微微鞠躬，道，“登部队在向米统会强力施压了，米统会召集了中方的采买紧急磋商，和我们预料的一样，没有任何结果。这次米统会办事不力，又有周佛海在背后做推手，打掉梁利群和史秉南的金库，只是时间问题。”

                  南步青山点头，道，“高田正夫的米呢？”

                  “清乡委员会的米到沪之后，很快就发放一空，不止我们，现在上海的商人们都怀疑米统会手脚不干净，说什么的都有，民怨沸腾。”

                  “支那人的饥荒，可控吗？”

                  “现在正在采取计口授粮的办法，十天为一期，上海市民每口配给糙米一升、白米半升、碎米半升、面粉一斤十二两。即使是这样，大概已经到了米统会能承受的极限。支那的成年男子每日大概至少需五合米，干重体力活的，没有一升米是吃不饱的，现在每期的配给，只够四天的口粮。保证人不饿死而已。其余六日的口粮，只能向黑市寻求，米价已然飞涨，这种情况下，米商们更不愿意缴交粮食。当下的局面，清乡委员会和米统会已经成为众矢之的，我认为，史秉南是扛不住这样的压力的。”

                  “嗯，”南步青山缓缓点头，“慢慢削弱这匹饿狼，才是稳妥的计谋。处理许仕明，可以说是斩掉了史秉南的一条手臂，这次要把梁利群这一条也斩掉。这件事情，已经激起了他的警惕，他去找竹内行男来说项了。许仕明的事件，让七十六号借此机会对内部重做整理，这件事不但没有打击到史秉南的微信，还使他的特务组织更严密了。”

                  茶壶里，细细一条水线浇入茶盏，南步青山缓缓道，“这个人的性子很难捉摸，手里的权利又太大，因此就不要拖延了。”

                  “是，”松泽俊久精神一振，“我也没有想到，史秉南居然真的对忠心耿耿的部属下手。事情正在朝向有利我方的方向发展。”

                  “你的运气不错，没有高田正夫和登部队为民食施加给他的压力、没有上海商人们的怒火，这件事也是很难办成的。”

                  “您提醒的对，史秉南多年前谋杀丁司城的事件居然曝光，如果不是这件事导致商人们集体抵制高田的募款，以致惊动了东京，我想我自己，很难撼动史秉南。”

                  南步青山抿了一口杯中的清茶，“你也是很机警的，利用黄金劫案，处理了许仕明，很好。但是，黄金劫案的追查不能松懈，不要由于策略放弃缉拿真凶。”

                  “是，请将军放心，这一次购买民食粮的黄金遭到抢劫，我可以确定，就是重庆方面所为！给我提供这个消息的，是董务德的儿子董之微！这说明董务德和史秉南之间也产生了裂痕。”

                  “哦？”南步青山脸上露出了笑容，“这太好了，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两个人的联合，特务和军队的结合，对我们来说，一定是一场灾难。”

                  “董姓一家人，毫无原则，也可以说是唯利是图！他们早就盯上了江苏这一块肥肉，只要我们许以适当利益，他们一定会出卖史秉南。”

                  南步青山放下了茶杯，道，“对彻底清除史秉南的势力，你有充分的把握吗？”

                  “有，”松泽俊久郑重点头，“史秉南的三个重要助手，打手许仕明已经被我们除掉，相当于把了他的獠牙，商人梁利群也即将被我们打掉，这就按住了他的钱袋子。接下来，只剩下最后一个，他的军师余笑蜀了。”

                  “余笑蜀，这个人，你有什么评价？”

                  “非常聪明、十分低调，而且，和史秉南一样，是一个实用主义者，所以，我觉得他是可以正面争取的，相反，要想不露痕迹的除掉他，会相当困难。”

                  南步青山笑了，道，“你倒是很少夸奖支那人啊。”

                  松泽俊久忙给南步续上茶，道，“这个人并不简单。史秉南为了平息上海商界的不满，杀了丁司城案的主犯。据说就是余笑蜀建议并执行的，他从宪兵司令部提出了当事人，带到苏州河南，当着丁司城女儿和董之微的面，将其一枪毙命。”

                  “在之后对于许仕明的处理上，又是这个余笑蜀出面协商，并亲自接出了被关押审查的许仕明。在结案资料上，始终没有许仕明审讯或者定罪的表述，他让许仕明拿到了涉案证据不足，予以释放的结论。”

                  “很好。”

                  “当然，史秉南为许仕明在沪上举办的盛大宴会，也是这个余笑蜀操持的，包括为许仕明在苏州购置隐居的别墅。可以说，许仕明事件的处理，除了最后在苏州毒杀他，大部分都是余笑蜀做的。这也可以见到他手腕的高明。直到被毒死，许仕明对史秉南都是心服口服、感激涕零的。当日的宴会我也参加了，满面红光地的他绝不会想到，生命只剩下最后两周了。”

                  “一个史秉南式的聪明人。”

                  “是的，但他和史秉南不同，他从未对我们表现出任何民族主义和对抗性的情绪。也就是说，他有着清醒的认识，支那人是无法和大日本帝国抗衡的。”

                  “这么说，你已经和他单独接触过了？”

                  “接触过了，但是碍于他和史秉南的关系，我并没有向他吐露我们的想法。不过，在除掉史秉南之后，总要有人把特务系统重新掌控起来，除了这个人，好像也没有特别好的人选。”

                  “嗯，他对现在的民食问题怎么看？”

                  “他承认，他掌控的东南贸易公司做了很多违法的勾当，不过那只是在积累个人的财富和资本。他对我说，竹内将军和大本营在政策上一直给予汪政权强力支持，是错误的国策。因为这个政府实在是腐败得不可救药。”

                  松泽俊久边说边看着南步的脸色，“腐败在哪里呢？大东亚战争以来，即使皇军实施了物资统制政策，但药品、橡胶、纱布等敌人缺少的重要物资，还是通过各种渠道在不断内运。比如他就听说，登部队、兴亚院、上海领事馆扶植的华商机构，都曾经将紧俏战略物资由京沪路转运津浦路，从界首方向向重庆大量输送。作为回报，再换回矿砂、鸦片，转卖给登部队和上海的商贾。对于日本的统制，这个人似乎抱着听天由命的消极态度。”

                  “我也观察过这个人，据说他是内野丰从南京带来创建七十六号的元老，”南步青山摇摇头，道，“一个支那人，对汪政权都有如此清醒的认识，而大本营，却还要扶植这样一个腐败的政府。这一次的粮食危机，平民都在饿肚子，只是让汪政府的官员们一个个暴富起来。这样的行为，已经不能用无耻来形容了。”

                  “是，这也是我不能认同竹内将军的政策，擅自打击史秉南势力的初衷。但开始的行动没有得到您的指导，实在是万分遗憾和抱歉。”

                  南步青山随意地挥挥手，道，“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史秉南最近几次找我长谈，主要的目的，是要宣示效忠，大概，他也意识到我和竹内并不是一类人了。迷信权术的人，最后也会被权术所吞噬。这就是宿命吧。”

                  “史秉南虽然忠实履行了对我们的承诺，但他毕竟还是一个支那的民族主义者，在处理了许仕明之后，他显得非常伤感。对我们的不满，也在积聚。”

                  “这种伤感，也是他对自己不确定命运的感知吧。”

                  陶制碳炉上，水又滚沸起来，南步青山看看窗外的树影，感慨道，“如今，史秉南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江苏省**的位置。大概这件事可以缓解他的心情，让他放松警惕吧。”

                  “就像许仕明最后的盛宴。”松泽俊久的眼里射出了兴奋的光芒，“那么，铲除史秉南的计划，您首肯了？”

                  南步青山微微点了点头，茶水倒入杯中，毛茸茸的嫩绿叶片在水流的冲击下，正上下缓缓浮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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