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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霁川立即就想张口说话,崔崭抢先说道:“启禀圣上,我等自是不敢捣毁宫门,亦不敢贿赂宫人给我等行方便,不过因当时巨兽突现,从德惠宫通往后宫的启祥门似是被人破坏过,值守的宫人当是前往宁祥宫救助而不在,所以我与小公爷才顺利进入。”他行礼垂头,恭谨有加,“虽以救人为念未曾顾及男女大防,但终归是坏了规矩,还请皇上责罚。”
言霁川微微抿唇,对崔崭这说谎完全脸不红心不跳深深折服。他们明明是贿赂宫人不成又破了两道门才进了后宫,但因巨兽之事宫人都在担心自己没守好门而被问责,反倒没人会去说这两位剿灭巨兽有功之人的是非,眼下尽可胡诌。不过以前怎么没看出崔崭是能在皇上面前胡诌的人?难道是因为以前多半是在军中相处,用不上这些伎俩?
皇上一笑,似是并不相信这番说辞但也并不打算追究下去,转而道:“罢了,些许小事。你们击杀巨兽有功,保护了太皇太后,朕要赏你们。”说着挥挥手,立有三个太监端着托盘上前,分别站在崔崭、言霁川、唐芷漩三人面前,将托盘双手奉上。三个托盘内均是满满一整盘黄澄澄的金锭子,垒高呈小山状。三人立即叩谢天恩,太皇太后却只是冷眼看着,不发一言。
其实击杀巨兽救驾太皇太后这等大功,所赏应当远远不止金锭而已。无论是何人护驾有功,都应当至少得到封号、银钱、田庄这三者其二的赏赐,往往为表彰这种勇猛之举,皇上还会另有封赏,以让臣民追捧护驾行为。但如今皇上只赏赐了些钱财,显然并未把此事放在眼里,又或者他对两个外臣在后宫长驱直入的愤懑超越了护驾之功。
但身为臣民只能叩谢赏赐的天恩,无论心里如何想,面上不能有丝毫显露。言霁川对此无可无不可,他本就不缺银钱,这些赏赐还不如将他的将军封号更进一层来得实在;崔崭也不缺银钱且不在意这些,但他担心唐芷漩是否受了他与言霁川的牵累?明明以她之功,应该封赏得更厚才对,甚至如果皇上问一问她想要什么,说不定她的心愿就能达成了。
皇上查看了一番宁祥宫损毁情况,吩咐宫人尽快修缮宁祥宫,又请太皇太后暂居别宫,安排布置妥当后才缓步离去。太皇太后叫了抬辇,与崔崭、言霁川、唐芷漩一同往新居所康泰宫行去,并吩咐人为他们三人准备沐浴所需一应事物。
崔崭坐在浴桶内闭目养神,一旁浴桶里的言霁川“哗啦”泼了他一脸水,笑道:“你那会子叫她什么?”言霁川眯眼看着他笑,“我没听错的话,是芷……”
崔崭出声打断:“一时情急。”
言霁川哈哈一笑:“情急说的话才是真话呢!你说,她的名字你含在嘴里想叫多久了?”
崔崭抬手掀起水花泼向言霁川,这一泼含了力道,水峰骤急,冲在言霁川身上激得他一疼,叫道:“你急什么急什么!她不是想和离吗?和离之后谁还能管得了她与你?写信给我让我查她父兄在西南的情况,这会子害什么臊!”
崔崭向殿外看了一眼,言霁川会意道:“我让宫人们都走远了,只有明路在外面守着,你放心说。”
崔崭叹了口气,说道:“她父亲叫唐寰,是不是?”
言霁川想了想:“好像是吧,怎么了?”
崔崭叹息更深,说道:“我只知她父是武库司郎中,三年前边境亏空案牵连的官员中,武库司郎中只有这一名,我竟从没想着看一看她父亲到底叫什么……你给我的信中提及她父兄,写着‘唐荇松、唐寰’,写反了父亲与兄长的名字顺序,我一时也没有想到可能是写反了,还以为她父名为唐荇松。”
言霁川听着莫名其妙,问道:“写反了又如何?”
崔崭微微垂眸,面上神色在水汽蒸腾中有些看不清,语调低沉:“三年前你亲自送我回府,在我府上盘桓数日,应当也听我母亲说起过我有桩亲事。那是我父亲还在世时定下的,当时他只告诉我女方家里官职不高,但家风淳朴,正直诚善,与我堪为良配。我当时拒绝了,但父亲却说待我与那姑娘成亲定会满意。此事没等我彻底拒绝,我就去了北边,没多久父亲过身,后面的事你都知道。”
言霁川点头,说道:“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这个?”他反应很快,“与唐姑娘有关?”他瞬间来了兴致,“快说快说!”
崔崭心思纷乱,眉峰间尽是惋惜的茫然,说道:“重伤回府后我根本不会再想什么亲事,即使有人提起我也会拒绝,母亲起先哀叹我重伤至此,定下的婚事不知如何是好,后来就未再提起。一年后我弟崔嵬成亲,听母亲说是从前旧识,女方父亲曾任武库司郎中。”
言霁川:“然后呢?”
“没有什么然后,她成为我的弟妹,就这么相处了两年。”崔崭的话语中有掩不住的嗟叹,“我竟一直不知,她就是父亲为我定下的亲。”
“啊?”言霁川惊道,“怎会?!那你当初拒绝什么?你不知道?哎呦!崔老将军怎么不说清楚些,是想送你个大礼吗?不过你是什么时候跟唐姑娘认识的?还为了她拒婚呢?”
崔崭:“我与父亲在南边剿匪时,在密林中迷路还遇到了熊,眼看就要死于巨熊掌下,是唐寰父女救了我们。她……当时为了救我而被熊掌拍刮手臂,留下很长的爪痕,伤得血肉模糊——今日对抗巨兽时她这旧伤露出来,我看见了。”
言霁川嘴巴微张地消化了一会儿,说道:“那她成了你的弟妹,你怎么没认出来?”
崔崭:“遇熊是夜里,我根本没看清她的长相。他们父女救我们脱险后就离开了,未留姓名。我派人去附近寻找,得知当时她父亲的官职是当地守备参将,就想着剿匪事了回京后派人来提亲,毕竟姑娘家有了这样深长的伤痕,嫁人恐怕很难,这是我当负之责。”
言霁川看了他一阵,说道:“崔老将军是不是知道你的心思?所以私下给你提了亲?想给你个惊喜?结果你为了责任拒婚,你老爹也没告诉你……”他一拍大腿,“这是什么话本里的阴差阳错啊?!”
崔崭声音更低:“没想到她父亲后来调任京中,更没想到我母亲让崔嵬顶替我认下了这桩婚事。我将前后牵连起来,猜想许是母亲发现她与太皇太后的渊源,才让崔嵬娶她,以博得太皇太后的好感——显而易见,崔嵬也是因此升任兵部少司。”
“怪不得父亲那时总是说‘待你成亲,你定会喜欢那姑娘’,”崔崭看向窗外,“父亲若多说明白几分……”
“哎呦这真是、这真——”言霁川看起来比崔崭还要惋惜恼火,一叠声地哎呦了半天,问道:“那你要告诉她吗?”
崔崭静了一阵,摇头:“多说无益。”
从前是想担负起令她伤痕难消的责任,后来自己重伤无心他顾,在她入府后,如死水般的心湖方才慢慢活泛,又想起从前旧事还派人去南边寻找却一无所获,以为唐家父女搬迁远走,以为这缘分便也这么断了,但当时很清楚自己对那夜救下自己的女子是恩情,而对府中这位弟妹才是情愫难言。却难料事到如今,从前的与现在的,竟是同一个人。
本就如难言之隐一般的情感又叠加了恩情,充斥在崔崭胸中,激荡得他生生地疼,还夹杂了些许深沉的庆幸,却又裹挟着无奈与叹息,令他良久无言。
言霁川一时也不知能说些什么,靠在浴桶里半晌说了一句:“你刚才说的那些,比你以前一年里跟我说的话都多。”
崔崭轻轻闭眼又睁开,声音已恢复如常:“这些事,不可有第三人知晓。”
“知道。”言霁川承诺完又笑,“第三人要是唐姑娘怎么办呐?”
崔崭哽了一下,说道:“若有那一天……”
言霁川等了半晌没有下文,急道:“有那一天如何?”
崔崭自嘲地笑了笑,不再多言。
言霁川简直要翻白眼,但他深知这位好友的脾性,若崔崭不想说,牙齿全给撬碎也不会多说一个字。
浴桶中的水缓缓摆荡,如同崔崭的心。他看着水面上的波纹,心中轻声道:“若有那一天,若我能亲口将这些说与你听……”唇边不自觉翘起些许笑意,却又转瞬即逝。
另一供沐浴的偏殿内,唐芷漩也泡在浴桶中,将自己缩在浴桶中,静静的。她知道自己没有听错,崔崭刚才情急之下叫了“芷漩”二字。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他都不该这般呼唤自己,但他就是这般唤了。
唐芷漩抚过左臂那三条深长的丑陋疤痕,想起崔嵬看见这疤痕时立即皱眉问她怎么弄的,之后叹息道:“要是没有这疤痕,我的芷漩就完美无缺了。”
但今日崔崭看见这疤痕,眼中却并非恶心嫌弃,而是一种很难说清楚的惊诧和震动。
唐芷漩不明白那是什么眼神,但总觉得那其中似乎含有点点……心疼?
她不敢深想,也不能深想。
她是要与崔嵬和离的,她会与崔家彻底割裂。
崔崭在府中一直待她有礼又和善,承和入府后更是一力回护,那都因为他是个正直良善之人,因为他是大哥,她是他的弟妹。
如今种种,也定是因为如此。
唐芷漩深吸一口气,从浴桶中出来穿衣又擦顺长发,在宫女的陪侍下将长发晾干,花了好一阵功夫。当她走出偏殿向着康泰宫走去时,发现甬道尽头有三个人,是崔崭与言霁川,还有明路。
唐芷漩心中微微一动,不知道他二人在此等了多久,但并不打算多问。她走过去与他二人见礼,言霁川依然是好相与的样子,随意了几句闲话,就推托要先入内跟太皇太后说点悄悄话,又说让明路帮自己一点小忙,拉着明路很快走远。
唐芷漩看了一眼崔崭,微偏目光。
崔崭看了一眼唐芷漩,略转目光。
像是都不知要说些什么,又像是都觉得停在此处片刻也好。
最终,唐芷漩尽量轻声又温和地说道:“以后不可再唤我的名字了,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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