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痴情错付入东流
执法人员作为正义使者,每一位在入行时都怀揣着一颗惩恶扬善的赤子之心。无论岁月的流逝会否磨平最初的棱角,无论社会的浮尘会否踢远当初的梦想,他们对罪案减少、凶徒落网的期待,却不曾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布国梁望着三角桌对面的韦世乐,清晰地撞进他双眸炯炯有神的目光里。
那目光与布国梁曾经无数次在莫敏儿眼里见过的如出一辙,当中带着一种清澈而强烈的情感,彷如黑洞一般,有种摄人心魄的气势。
据说,那种情感,叫做责任。维护法纪的责任,昭彰公平和正义的责任。
布国梁移开视线,生怕被韦世乐灼热的目光烫了眼睛。他下颔轻敛,声音低沉地说:“没错,我是没有不在场证据。但傅晚晨的死,是她应得的报应。”
他始终没有明确回答那段时间内的去向。
按照香港法律,疑点利益归于被告,即便事实已然清晰,嫌犯的态度也透露出他就是真凶的意味,警方依旧不能在公诉中有较大的胜诉把握。
最佳的结果,就是让他亲口承认。
韦世乐自然深谙此理,沉住心性,语气上扬地反问:“报应?难道是生为孖妹(双生姐妹)的报应?”
这一句杀手锏,果然成效显著。
“什么孖妹?!”徒然提高的音阶清楚地表现出布国梁震惊的内心,起伏不定的气息,是攻破最后一道防线的利剑。
“当然是莫敏儿与傅晚晨的关系,孖妹咯。”
一句言罢,他双臂交叉抄起,饶有兴致地欣赏对方面上的青红交加。
变色龙的体貌,观看起来妙极了。
“看布先生的样子,似乎不太相信我们警方。不过没关系,我们有鉴证科的DNA检测报告。”
他转过椅背,对着墙壁后面看不见的、监控室里的亲亲同事抛去一个媚眼。程小雨很快会意,捷豹一般扑向资料架,精准地抽出DNA对比图谱,以最快速度奔向了隔壁审讯室。
门被敲开,她有些气喘地说:“Happy sir,你要的报告。”
“Nice.”
“不用谢!”一语既出,程小雨才意识到自己的口误。他根本,就没有以任何形式道谢。
尴尬的氛围只持续了两秒,而后她便主动地用行为化解了僵局。
“布先生,这是由著名的高级化验师Doc. Tong检测的结果,她曾是港大的优秀毕业生,并且到波士顿大学进修后归国,她的化验结果可信度是很高的。”
移动到布国梁面前的签名彩色纸张,配上极其脱跳的女声,简直有种不愿信服就无法摆脱内心阴影的压力。
如果再配上韦世乐的补刀,效果更佳:
“嗯,这里还有一份我们的同事从莫敏儿出生医院的护士长那里求来的证据,也证明了她与傅晚晨的关系。”
回警署的路上,何礼贤争气而及时地发来了录音文件,刚好让韦世乐来得及在审问前下载完毕。
他调出那段语音,播放出一位中年妇女压抑的讲述:“当年我们医院出生的婴儿里,的确有一对孖女、其中一个进了保温箱的事情发生。至于间歇性精神病患者的莫太太,我也有一点印象,但是记的不是太清楚了。她女儿好像比孖女先出生了几天,因为先天不足、比预产期早产了近一个月,所以在出生后被送进了温箱……”
“……呃……那对孖女的情况我就记得比较清楚了,因为婴儿的头骨大于母亲的盆骨,加上体内羊水过少,只有正常人的大约二分之一,造成母亲难产而逝世。姐姐先出生,一切正常,妹妹却因为缺氧必须进温箱。当天那位妹妹就过世了,我们本来想告诉孩子的爸爸,但是看到他为太太的死涕泪满面,一直自责自己没有照顾好她,所以心软了,最后决定隐瞒这个事实,告诉他从来只有一位女儿,身体各项指标都达标,很健康,希望可以减轻他的痛苦……”
“……正因为如此,我对这件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很多年,遇上有孖仔孖女出生,我都会回忆起来。我常常在想,我们当年这样做,究竟是对还是错。虽然当时的确让傅先生稍稍心宽,但是我们却剥夺了他对另一位女儿的知情权……”
“……当时我们医院人手不够,没有专职护士看管温箱,她们既要照顾病房内的产妇和待产妇,又要照看婴儿,实在忙不过来。可能因为这样,不小心把两位女孩的信息弄混了。过去了这么多年,医院已经拆了,我也无法为警官您查证这件事,所以我想,应该是我们误把莫姓女孩当成了傅家的细孖(小双),所以死的其实是莫家的孩子。傅先生原本有两位女儿膝下承欢,现在却变成了一位,对于这种事情的发生,我也感到深深的抱歉和自责。”
专业的法证报告,佐以知情人的口述,印证了一个不争的事实——莫敏儿与傅晚晨的确是一母双生。
双生儿原是由同一个受精卵分裂而来,拥有高度相似的遗传信息和外貌特征。
这单案件中涉及的这对,比起其他的小姐妹,更多了一层特殊的经历。妹妹被误认作姐姐,代替她受到仇家的伤害致死;姐姐又在两年多以后,因为妹妹的案件而遭遇谋杀身亡。
布国梁复杂的神情,显然是无法接受这个意料之外的信息。他原本以为,莫敏儿是莫可儿曾留在世上最亲的人,却原来,被他杀害那位,才是莫敏儿的血缘至亲。
程小雨轻轻地带上房门,离开了审讯室。
韦世乐从她消失的位置转回视线,向对面的受询者补上了临终一刀:“据说,孖生仔之间常常会有心电感应。不知道,莫敏儿去世的瞬间,傅晚晨是不是也感到了绞心的痛楚。她的身体感官上或许早就承受了被报复的折磨,而两年后,她又再次经历了痛苦,失去了生命。”
他停顿了短暂的片刻,似乎在等待听者共鸣,又好像在酝酿情绪:“可以任由外人贴住自己背部、割破大动脉也不反抗,她对这个人一定十分信任……看着血一点一点地流干而不可止住,那种疼痛,一定非同凡想。”
结局,早已不言而喻。
布国梁涨红了眼眶,哽咽的声音是心中围墙崩溃的表现。
“对,是我杀死了她,我观察她很久了,直到她爸爸软禁了她,我觉得我的机会来了。我计算好行凶时间,提前报名自行车协会的活动,为我找到了足够的人证,然后利用全息投影,让傅家人以为她还活着。其实,半夜她就死了。我从楼顶扔了绳子给她,帮助她逃出家里,然后杀死了她。之所以她会任由我贴住背部割破动脉,是因为我告诉她,两年前凶手要杀的本来就是她,敏儿是代替她无辜死去的,所以,她早就该死了。”
顿了顿,他叹息着说:“我不知道她们是孪生姐妹,我以为,她们只是恰好长得相似而已。”
压死骆驼的,从来不是最后一根稻草。稻草只不过是压力累积的底端、坍塌前的最后一道屏障。
撬开布国梁如瓶之口的,也不是这最后的杀手锏。但是,它却成了撼动他心魄的关键一击。
韦世乐耐心地听他坦白完毕,追问道:“你在哪里杀死了她?旅行箱又去了哪儿?”
布国梁胸口沉闷,仿佛被撕开假面的画皮小妖:“在街口收摊的猪肉铺子前,那边因为出售生肉,常常会见血,没有人会把傅晚晨的血当做异常情况来对待。旅行箱和脏衣服一起被我埋在了近郊的树林,做完这些我才连夜赶回租住的单位。”
收押前一刻,匆忙归队的卢天恒疾步追上了韦世乐坚毅的身影:“Happy,我照你的吩咐给NB(毒品调查科)送了一份资料,现在他们已经备案,一旦通过审批,就会和我们重案组联合追捕阿Meg,同时一起展开对当年他那位帮凶的调查。”
韦世乐点头示意,转身对手底的犯人说:“阿Meg被通缉,莫敏儿应该可以安息了。”
布国梁的面上漾起一涟微波,终究随着前进的脚步散开。
沉重的手铐,仿佛带着法制的拷问,将布国梁的二十载光阴送进了监牢。
用极端的方式、沉重的代价,换取一宗旧案的真相大白,究竟值欤不值?
他不会思考这个答案。
或许,再让他重来一遍,他依旧会如是选择。只是,在下手以前,可能因对傅晚晨身份的感慨而稍有迟疑。
收押好凶犯,整理完口供,天色已晚。
以往这个时候,正是组员们情绪高涨地敲打结案报告的时间。因为他们知道,胜利的时刻已经到来,世上的冤案又少了一宗。
真相可能会迟到,但不会被彻底隐匿。
然而今天,他们全无旧日兴致,个个面色沉郁。尽管,他们在揭开当下案件真相的同时,更多侦破了一起陈年旧案,然而,故事的结果,确是苍凉又令人惆怅。
程小雨把键盘敲打得清脆作响,有些不甘地问道:“Happy sir,这些日子我几乎跟你同进同出,为什么你会掌握那么多我不知道的信息?”
没有人调侃她带有某种歧义的用词,只有钟立文的随声附和:“连跟你最亲密的小雨都不知道,我们就更没份了。”
李柏翘不介意掺一脚:“我比较好奇,韦sir为什么知道不合格面粉是毒品?”
“这条数不是这么计的。”韦世乐轻松地拨开了重压般的轮番轰炸,“昨晚我去尖沙咀的士高搜寻阿Meg的痕迹,遇到贵人,透露了两年前的涉毒事项。今天受你们打机问题的启发,我才想到全息投影的事情,加上之前我就不明光束的问题请教了Pro. King,刚才他call我去,也是解答这个问题。我们一拍即合,有了这两点,所有断线的线索就连接起来,案情中的疑点自然迎刃而解了。”
“怪不得早上跟我们探讨这么奇怪的话题。”钟立文收到解释,便不再作穷追竭问地纠缠。
韦世乐靠近他的背部,拍了拍他的肩膀:“今天表现不错,我会作为升级试的辅助资料汇报给上头。”
原来,他到底是照顾下属的,片刻前审讯人员的安排,也是别有用心。
程小雨没有功夫赞叹他的英明决断,只将心中大石放落地面——所以这就是他昨日深夜还在街头独自游荡的原因吧。
情侣之间,应该留给对方私密空间。她放弃了对他口中贵人身份的探寻,将完成的报告默读了一遍。
傅晚晨与莫敏儿,迥然不同的姓名,却有着最亲密的血缘关系。
这两位双生姐妹,分享了DNA,分享了心灵感应,却终究也分享了命运的灾难,让死神交错降临。
而傅晚晨的名字,本就充满了矛盾,早晨和傍晚是永远不会相见的。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配上谐音独特的姓,实属凄然:所有的付出如流水般,一去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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