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二十九章 伴侣
“弥助,你下手也要有个轻重,这人打死了都没办法审问了。”织田信长看着没了气息的田沈健太郎,埋怨似地看了眼弥助。不过弥助显然也听不懂日语,只是困惑地看向织田信长,不明白自己救驾有功为何却没有得到织田信长的好脸色。织田信长自然也知道弥助听不懂日语,便笑着拍了拍弥助的肩膀,用欧罗巴商人教的简单语言表扬了他几句。
随后,他便转过身来,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冰冷的面孔。
“去查查,今天有哪家的使者进出京都,有可能把人带进来的就是哪几家。”织田信长冷笑了一声,随后一甩手,大踏步地向寺外走去,“余没记错的话,德川家和明智家都有派人来吧,都是两家和雨秋红叶那厮关系很好的人啊…感觉这种行事风格,多半就是余那三河弟弟干的事情吧。”
就在这时,门口响起了一阵马蹄声。织田信忠带着一众侍卫匆匆进入寺内,被一地的尸体吓了一跳,看到织田信长本人安然无恙后才放下了心。
“父上!”织田信忠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织田信长身前跪下行礼,“儿臣听到本能寺有动静后就立刻赶来,救驾来迟!还请父上赎罪!”
“不怪你,怪这帮孬种。”织田信长再次恶狠狠地扫了眼自己的小姓和侍卫们,随后就拍了拍织田信忠的肩膀道,“你把这乱七八糟的本能寺收拾收拾干净,余要去趟东寺,当面问问那德川家的使者,看看他们想干什么。”
“是!父上!”织田信忠领命后立刻安排自己带来的侍卫和小姓们开始收敛尸体、清洗血迹,而织田信长则带着弥助等随从骑着马直奔东寺而去,把已经就寝的大久保忠佐等人直接喊了起来。大久保忠佐看到织田信长旋风般地来到身前,顿感大事不妙,脸色也变得糟糕。
“怎么了?拉着一张脸?看到余还活着,很失望是不是?”织田信长皮笑肉不笑地甩了甩手里的马鞭,随后狠狠地就往大久保忠佐的脸上一鞭子一鞭子地抽去,“老实交代吧,是不是德川家康的指示?”
“在下不清楚大殿说的是什么!”大久保忠佐咬紧牙关跪伏下来,他打定主意哪怕是被打死也绝不松口,“也不知道大殿为何如此恼火!若是德川家做了什么惹大殿不快的事情,在下愿意切腹替德川家赎罪!”
“哦?”织田信长闻言玩味地咧了咧嘴角,随后一下子蹲了下来,揪着大久保忠佐月代头的发髻把他的脑袋给拎了起来吓唬道“你在这里嘴硬又有什么用?那老头可都全招了。”
大久保忠佐心下骇然,可是还是竭尽全力地保持面部表情不变,做出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大殿赎罪啊!在下真的不明白大殿在说什么!”
“有个嘴硬的不要紧,总归有人嘴巴松。”织田信长若无其事地站起了身,看都不看大久保忠佐脸上那十几道触目惊心的血痕,“来人,把德川家的使团全带过来,看看他们招不招。”
也就在这时,一个京都的守卫忽然策马而来,不管不顾地闯入了东寺,大喊着要见织田信长。
“这一天都怎么了?不能给余消停一下吗?”织田信长被守卫的无理举动气得发抖,狠狠地空甩了下鞭子,“让那厮给余滚进来,要是说不出什么要紧的事,就把他的舌头给余割下来。”
蒲生氏乡领命而去,马上就把守卫领了进来。守卫见状也没有多话,一下子就跪了下来,连问好都没问便直接道:“主公!大事不好了!有数千乱军杀入京都放火,本能寺已经被包围了,少主没能跑出来被围在寺内了!”
“什么?”织田信长这次也是真的大吃一惊,刚才把这个侍卫砍掉舌头的想法瞬间烟消云散,“叛乱者是谁?”
“桔梗旗,是明智日向守的部队!”
“光秀吗…”织田信长再次吃了一惊,看了眼依旧跪伏在地没有动弹的大久保忠佐,随即意识到了自己大难不死的好运气,“难道刺客也是光秀派的?那他可真是搬石砸脚啊。他自以为是双保险,殊不知如果没有刚才那刺杀,余现在还安然待在本能寺里,此刻估计已经无法幸免了吧。他的刺杀,反倒把余给赶到了东寺来啊。”
“主公,请立刻让在下带兵去救少主!”蒲生氏乡听说织田信忠被堵在寺内后,此时已经急得沁出冷汗,“少主身边就百来号人,挡不住的!”
“没用,别浪费时间。”织田信长的冷酷和决绝超出了在场所有人的想象,“既然是光秀谋反,必然已经做好充分准备,本能寺觉悟幸免之理,来不及了。在明智军把东寺包围之前,立刻掩护余撤退。”
“可是少主还在那里啊!”蒲生氏乡指着北边逐渐燃起火光的方向,“方才主公遇刺,少主可是带着十几个人不顾危险地就立刻赶来了啊!这番忠孝之心,主公忍心直接抛弃吗?少主可是织田家的继承人啊,也得到了各方重臣的认可,怎么能…”
“他来救余就说明他还不够成熟!真的遇到了这种叛乱,绝对不能把两任家督放在一个篮子里,该跑就要跑,该卖就要卖!我们父子都死了织田家就完了!连这样的道理都想不清楚,还敢带着十几个人就来我这里救援的人,心软愚昧得不配当家督!他就是要有巴不得余早点死了他才好上位的心态,余才能放心地把织田家交给他!可惜他没有!”
织田信长厉声吼出了一长段话,以声音来掩饰情绪的波动和微红的眼眶,随后斩钉截铁地道:“立刻南撤!所有留在京都的旗本和戍卫队保护余向南!同时派使者去枫叶山城,让权六立刻带骑兵回来平叛!”
说罢,织田信长仅仅是最后扫了一眼本能寺的方向后,就头也不回地向南走出寺外,不由分说地带着大军向南退去。等到明智军反应过来开始追击后,织田军已经撤出了好远一段距离,退向了槙岛城。
当明智家的大军重新咬上来后,已经到了天正十年(1582)6月17日早晨。还没等明智军对槙岛城展开进攻,就看到西南方向的官道远处烟尘四起——柴田胜家率领着织田家各部所有的旗本骑马武士,一路奔袭赶回,数量有数千之多,甚至超过了明智家这支战兵的总人数。战斗的结果也变得没有悬念,在织田信长和柴田胜家的两面夹击下,明智军如太阳下的初雪一样快速融化了,明智家的旗本队和家老们带着骑兵掩护着明智光秀一路向北逃去。
失败了,彻底失败了,明智光秀心里无比得清楚,她的复仇计划连带着明智家的一切都被她输掉了。然而,她却意外地发现自己并没有预想中那样沮丧。她细细思索了一下后便恍然大悟——因为不管输赢其实都一样。
哪怕她杀了织田信长又能怎样?雨秋平还是回不来了,她再也看不到他那温柔的笑了。
所谓的复仇也好,对死者的追悼和纪念也好,说白了不过是生者安慰自己内心的手段罢了,对死者已然毫无意义。
可是他走了,她的内心已经空如无物,要这些世俗的安慰又有何用呢?
是啊,都一样。区别只不过是自己会死得更早一些,可哪又算得上什么呢?没有雨秋平的世界,对她而言毫无意义,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一直心心念念要复兴的明智家的地位——在她心中的天平上——已经被那个男人轻而易举地高高翘起。直到沉甸甸的雨秋平被从天平的一侧移开,明智光秀才发现——那重重地从天平另一侧上摔下的明智家——和雨秋平相比已经轻如鸿毛了。
如果母亲知道自己是如此轻视她毕生牵挂的明智家,一定会很失望吧。不过母亲也在去年过世了,没人会看到眼前的这一幕,所以都一样了。
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明智光秀长叹了一口气,望向了北方的京都,随意地思考着自己的死法,却忽然愣住了——她只看到无数京都的平民百姓正拖家带口地滚滚南逃,躲避背后燃起的大火——那是自己放的火。那些百姓看到迎面逃来的明智军士兵后,各个吓得面如土色,将辛苦从火场里抢救出来的家当扔得满地都是,四散奔走。
我刚才烧毁了无数家庭十余年的积蓄…甚至可能毁掉了无数家庭来之不易的幸福…
明智光秀忽然感到无比得自责和内疚——她自己都因为这股突如其来的情感而感到诧异——她不是已经不在乎俗世了吗?她可是连明智家都不在乎了啊,为什么会在乎其这些素不相识的京都百姓的幸福呢?
当她找到原因的那一刻,泪水骤然涌出眼眶,在颠簸的马背上飘散而去。
因为这些平民百姓的幸福,正是雨秋平毕生心心念念所要追求和守护的——那个男人早已深深烙印在明智光秀的心里,他的音容笑貌也好,他的点点滴滴也罢,他的怪癖,他的兴趣,当然也有他的梦想…
我把京都烧给了他…可是红叶他会想要这个京都吗?他想要的是京都这个空荡荡的躯壳吗?
记忆的潮水再次涌来,明智光秀恍惚间仿佛回到了五年前和雨秋平鱼水相容的前夜,仿佛能看到雨秋平就坐在自己的身前,出神地望着那山下的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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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失礼了。”明智光秀低下头去,用手巾轻轻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泪水,随后便陷入了沉默。雨秋平一时间有些尴尬,他不知道该干什么,只得把目光错开不看明智光秀,而是向窗外的景色看去——天色已经晚了,远处山下的京都的大街小巷在夜色里灯火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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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智光秀凝视着幻想中雨秋平的双眸,那乌黑的眼眸里映射着京都的点点灯火,让那眉眼更加动人。
是啊,他真正热爱的根本不是这京都,而是京都里的万家灯火。因为他知道,这每一家灯火下都住着一家幸福的百姓,而这千千万万份灯火就是他奋斗终生的全部意义。
那我现在又在干什么呢?为了一时的冲动和愤怒毁掉他毕生追求的意义吗?
“殿下,北边有信号!”策马护卫在明智光秀身侧的斋藤利三眼尖地发现了京都西北燃起的狼烟,“我们的后队赶到了,赶紧让他们掩护我们撤退吧!”
“不必了,让他们立刻去救火,保护百姓,之后就各自逃走或者投降织田家吧。”
明智光秀下达了令下属们愕然的命令。
“那…”危急关头,斋藤利三也顾不得追问明智光秀为何要给出如此匪夷所思的指示——毕竟这样的指示在这几天里已经够多了,他现在只关心明智光秀的安危,“那您怎么办?”
“送我去琵琶湖,我要在湖中的一处小岛上自尽。”明智光秀平静地轻声吩咐道,“辛苦你们了,请替我争取一点让我从容离开的时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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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后,琵琶湖的一叶扁舟上,明智光秀正操()弄着她不大熟练的桨。身后远处的岸边芦苇丛里,依稀可以听到部下们殊死搏斗的声音。多亏了清晨的浓雾,让他们可以坚持得更久一些,也让明智光秀的踪迹可以晚一点被发现。
命运终于最后地眷顾了这个一生悲剧的女人一次,让她没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她要找的那座岛,那座雨秋平和“她”初次相识的不知名小岛。踏上岛屿,一路走到当时她和雨秋平漂上岸的地方,当年雨秋平生火留下的痕迹还隐约可见。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她和雨秋平在与浅井家作战时落入琵琶湖里,漂流到这座岛上。也正是在这里,她第一次趴在男人的肩膀上痛哭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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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年前,元龟元年(1570)4月5日,琵琶湖的小岛上。
“这样嘛…”雨秋平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没来由地蹦出了一句话:“你这个样子这么多年,不会很辛苦吗?”
然而,他随口问处的一句话,却让明智光秀一下子沉默了。她一言不发地低下头去,跃动着的火光让雨秋平看到了明智光秀眼角骤然涌出的泪花。
雨秋平叹了口气,他无意识的一句话,可能戳到了她的痛楚吧。
还没等雨秋平反应过来,身侧的女子突然趴在他的肩膀上轻声呜咽起来。哭声越来越急促,逐渐变成抽泣,泪水也止不住地往下淌。
一个花季少女,为了家族的存亡,不得不舍弃美丽的裙子,穿上厚重的具足,把花骨朵一般的身材用僵硬的裹胸布死死缠住。言谈举止、待人接物再不能有少女的活泼,取而代之的是男人的严肃。
这是多年来,她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女人的本性掩饰在一个儒雅武士的面具后。只敢在夜深人静时换上女装,用无奈的眼神端详铜镜里自己倾世的容颜。
她的辛酸苦楚无人诉说,她不敢和嫂子和母亲说,害怕再给悲伤的她们增添负担;不敢跟自己的侍女侍卫说,害怕他们走漏风声;不敢和朋友说,因为他们注定无法理解,还会引起非议。压抑、孤独快把这个女子摧垮,可是她却不得不顽强地一个人全部抗住。在他人面前,她还是那个温文尔雅的明智光秀。
今天,是她第一次在别人面前痛哭,把十几年来的辛酸苦楚全部哭出来。在一个无意间撞破了自己身份的人面前,在一个他当做挚友的人面前,在一个死活不肯放弃同伴,为了救她几乎赌上性命的好人面前。
在一个她曾经有些悸动的男人面前。
展露她作为女子,脆弱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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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智光秀系紧了身上的具足,缓缓地走向了湖水,喃喃地自言自语着。
“如果那一天你没有救我,如果那一天我直接就淹死在湖水里,是不是也不会像今天这样痛苦?”
她越走越远,湖水也越来越深,逐渐没过了她的膝盖。
“这段感情从开始的那一天起就注定没有结果,不过是痴情女子的单相思罢了。”
湖水没过腰间,拨动着那及腰的乌黑长发。
“从这里开始的故事,就在这里结束吧。”
水流推得明智光秀有些走不稳了,可她还是一脚深一脚浅地继续往前走去,感受着冰凉的温度漫至她白皙修长的脖颈。
“要是没有爱上你该多好?”
水没过樱唇,已然说不出话来。
真是段悲哀的人生呢。身为一个女子,为了家族却背负着男子的重担,艰难走过一生。可是到了人生的最后,却又变回了一个痴情的女子,为了另一个男人,将此前的一切尽数舍去了。这究竟是乱世的错,还是女人的错?
可是如果没有爱上你,这辈子又该是多么悲哀?没有你的日子,我连仅仅是想一想都会不寒而栗啊。这样的世界,又叫我如何待下去?
全身浸入水中,明智光秀没有任何抗拒地溺水了。在失去意识的最后瞬间,心里涌起一个有些调皮的奢求。
至少在地府,我可以比你那位今川公主,更早地来到你身边。
如果一开始就是我来得更早,所有的故事会不会就不一样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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