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奈何明月照沟渠(七)
久等江邵乐不来,日头渐辣,江子萱一人坐在马车里面难免无聊,正昏昏欲睡之时,忽觉马车停了下来,透过帷幔一看,原来是谢安然上了她所在的马车。
谢安然在她身旁坐定,方才侧身从下面站着的小厮手里接过一盘鲜红的西瓜,露出讨好的笑容,说道:“子萱,这西瓜是刚刚冰镇好的,快些来尝尝鲜吧。”
“二姐……那里……可有?”
江子萱话落,两人都有些尴尬,她自己也暗自后悔,方才看到他小心翼翼的眼神、近乎谄媚的笑,还有可口的西瓜,她竟然一下想到了江月红那萧索的背影,想到了他昨日与江月红共处一室的情景。
她咬了自己的下唇,无措的用手扒拉腰间的玉佩穗子,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东西正从自己的身体里慢慢流失。可惜,她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更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抓住它,所以她无措吗,也只能无措。
轱辘重新开始转动起来,车里出现令人压抑的静谧,过了许久,谢安然无奈的按住她的手,说道:“子萱,我想与你推心置腹,可否?”
她不说话,一双黑亮的眸子中似有汪汪清水,仿佛只要她微微一眨眼,就能挤出晶莹水珠,再加上她那稚嫩的脸颊,自是一番楚楚可怜的模样。
细细说来,她的相貌不算上乘,不过占了清秀二字而已,给人的感觉却是纯洁无暇。就说她这双无尘的眼眸,虽不及丹凤眼勾魂,却是艳冠天下的江家二娘修一辈子也无法修来的东西。
谢安然对上她的杏仁大眼,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好似被什么东西轻轻拨动了一下,悸动不已。这样的感觉,其实不疼,却不容他忽视;不痒,却生出了酥麻的感觉。
他眸子一暗,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柔荑,想也不想,便说道:“子萱,你信我,我不会让你再哭!”
江子萱尚不及回答,便见他似有些不可思议的怔愣了一下,而后又恍然大悟的对她重复说道:“子萱,我不会让你再哭!你的眼睛皎皎如明月、烁烁似宝石,笑起来灿若春花,委实不该哭泣。”
闻言,江子萱红了脸,手微微一动,想要脱开他的大掌,却又没有完全脱开,喃喃道:“君、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谢安然开怀一笑,她这便是解开了心结!他心思暗动,改而钳住她的双臂,微微用力就要将她往怀里带,马车却忽然停了下来。
他和脸红欲滴的江子萱同时往车外望去,耀眼白光中,江邵乐从一匹高头大马上跃下,一脸的凝重。
见状,江子萱的心紧了起来,在她有限的记忆里,她的兄长似乎从未如这般双眉紧锁、满目纠结。难道说,石尉寒有意为难江家,所以她的兄长才会愁眉不展?
也不知道江邵乐在想什么,平时昂首挺胸的他,此时竟然低着脑袋沉思。待他抬首准备登上马车,这才看清楚马车里的情景,不由脸黑如玄铁,眼神似剑吗,死死盯住谢安然放在江子萱双臂上的手。
在江邵乐如火如炬的视线之下,谢安然再是皮厚也招架不住,慢慢将手缩了回去,然后强作笑脸,起身猫着腰,对他拱手一拜,道:“大郎!”
“嗯!”江邵乐淡淡的应了一声,一反前几日的和颜悦色,语气冷厉的说道:“我江家是百年望族,便是养马的家丁也识字懂礼,往来者多是大贤和名士。旁的不说,就说我家三娘,嫡出的小姐,得大贤丘公赏识,小小年纪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心中笔墨比之丈夫不差分毫,你说是也不是?”
江邵乐这话问得十分突兀,让谢安然一时间莫不清楚头脑,他却也不敢多问,只能讪讪答道:“当然,当然,济阳江家名满天下,子萱更是才名远播,当初一副鹤寿图技压无数丈夫!”
“既然你也认同我的话,便该是认同我江家是值得众人敬重的,我江家的小姐更是该得众人敬重!你何故跑到我江府的马车中,对我江家的三娘多有不敬?”
“这……”
眼看着谢安然结舌,江子萱虽然诧异于江邵乐奇怪的态度,当着谢安然的面也不好多问,只能忙不迭的解围说道:“哥、哥哥误会……安、安然了,他是、是特意给我……送西、西瓜来的……”
说着,江子萱指了指放在一旁的那盘子西瓜,面带恳求之色,一双无辜的大眼已经将心里最真实的想法泄露出来。
江邵乐叹口气,也不看谢安然,径直坐到他的位子上,道:“你先下去吧,三娘毕竟是没有出阁的小姐,不好与你同处一室!如今日这般的举动,以后莫要再有。”
谢安然诺诺应了,抬首斜睨江子萱,见她示意他放心,他这才一步三回头的离去。
等到谢安然走出她二人的视线,江子萱方才小心张嘴问道:“哥、哥哥,可是、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江邵乐看着她,欲言又止。
“哥哥……有话,但、但说无妨,对我……不、不必避讳。”
江邵乐直视她,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光影时明时暗,好一会方才幽幽问道:“三娘,你是如何看待谢安然的?”
他话落,江子萱那刚刚恢复正常的脸色倏忽间又红了起来,羞赧却毫不犹豫的的答:“谦、谦谦有礼,才貌……双全,温和优雅……”
随着她的回答,江邵乐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不由出声打断她的话,问道:“好了,这些暂且不说,为兄问你一句,你可要老实回答,莫要欺骗!”
江子萱乖乖颔首,静待他的提问。
“你可是一心想要嫁给谢安然?”
江子萱狐疑,一双如同浸水黑葡萄般透亮的眼珠子不断转悠,不确定的说:“哥、哥哥,方才、方才石家、石家大郎可是……说了什么?”
“你回答我就是!”
她颔首,毫不避讳的承认了自己的心意。而后,又很是不放心,继续方才的问题,问道:“石、石家大郎……”
见她承认,江邵乐再次暗叹一口气,感叹道:“早就想到你会点头承认!罢了罢了,婚姻大事,全凭父母做主,纵使我是你的兄长,也不能光凭着个人喜恶和他人的几句话就出尔反尔,为所欲为。”
“难、难道……石家大郎说、说的事情和、和安然有关?”
“好了,你不要多想了,我也不过是胡乱问问!”江邵乐说着,指了指旁边的冰镇西瓜,调侃道:“我家三娘是有福气的人,未来的夫婿为了讨好你,竟然能够在这荒郊野岭弄来冰镇西瓜!”
他这一说,江子萱立即将心里的那点疑虑抛诸脑后,垂着脑袋,露出一截粉白的脖颈,一副憨态可掬的模样。
……
谢安然离开江家的马车,暗自想着江邵乐方才拒他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不禁心生忐忑,只恨方才忘记打听江邵乐的去处,不能猜测一下对方的心思。
恍恍惚惚中,他没有注意眼前的情况,一下就撞到了一个柔软的身体。
对方嘤咛一声,顺势跌倒在他的怀里,道:“三郎这是做什么?故意撞我一下,意欲何为?”
闻言,他如同手里拿着烫手山芋一般,慌慌张张将对方推了出去,环顾左右,发现没有人注意他们,方才压低声音说道:“月红,你怎么在这里?”
“我怎么不能在这里?”
“你……”谢安然本欲发怒,却一下忍住,好言说道:“月红,你莫要如此,你家大郎已经开了口,若是以后你我私下还有来往,一旦被他发现……我这个外姓人倒是无所谓,你可是江家的小姐,只怕以后难以在家族中立足。”
“安然,你真是为我考虑!”江月红说着,笑脸忽然一变转成了冷脸,便是眼睛也冷了下去,问道:“你当我是江子萱那个愚妇吗?几句话就能哄住我?”
“你……罢了,罢了,我好意相劝,你听不进去也罢了!只是我堂堂大丈夫,既然答应了你家大郎,断然不会违背约定。以后,你莫要再找我!”
话毕,谢安然举步欲走。
可惜,他还没有走出几步,便听到江月红在他身后冷冷说道:“安然走得如此决绝,看样子是丝毫不畏惧江家上下知道当年石尉寒悔婚的原因了!”
他脚下的动作停滞,血色瞬间从他脸上褪去,猛然扭头,不可置信的看着她,问道:“你要做什么?”
“安然何必瞪着双眼看我?好似我是吃人的妖怪呢……”说着,江月红上前,道:“天下皆知,我江月红仰慕谢家安然,你我相交多年,难道你不知道吗?”
“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想要的,你早就知道,你何必多问?”
谢安然双肩耷拉,很是无可奈何的说道:“此事……你的兄长已经有了定论,我纵使有心,也实在无力呀!”
江月红伸手欲抚摸他的脸颊,却被他下意识闪躲了一下。
他这一躲,两人皆有些尴尬。
江月红的手举在半空中,缩也不是,不缩也不是,最后她眼珠子一转,很是无所谓的模样,自然的将手缩了回去,道:“看样子,三郎真是避我如猛虎。”
“我……”
“好了,你也不要再多做解释,我与你相识多年,怎么会不了解你此刻的想法?”
话到此,谢安然面上出现愧疚之色,放柔了声音说道:“月红,是我欠了你,但此事我也无可奈何,还请你体谅。以后,若你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定然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哦?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此话当真?”
“自然!”
“哎……”江月红似有所感,长长叹了一口气,双眼中出现哀戚,道:“你身不由己,我也是身不由己,可是我仰慕你多年,如今就此成为天涯路人,叫我如何甘心?”
“月红……”
“也罢,也罢!你既然没有了那样的心,我强求也无用!只是……你可还记得曾经答应为我作画的事?”
谢安然微微颔首。
“既然这样,那晚间时分,你到我屋里来为我作画吧。”
“晚上?这……”
“作完画,以后你我便各不相干,三年前的事情,我到死也不会向他人提及!”
“如此,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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