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八章 未安

少年离家，在江湖中摸滚打爬十年，又当了近二十年紫微星的手中刀，魏定山重获自由时，已年过不惑，而他也确实“不惑”，早已定下了今后的路。

在彼时的乱局之中，魏定山一眼便相中了年轻气盛的荀无琊，认为此人潜力无穷，前途不可限量，于是他权衡之下，便决定投身入荀门。

当时的中原江湖之中，最负盛名的便是的逍遥堂、清风阁，亦有神秘莫测的雨霖铃、天香府，其余大小宗派数不胜数，魏定山虽本事不凡，但却名不见经传，他从来都只为自己考虑，与其加入那些成名已久的大宗派拼个头破血流去争那属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倒不如扶持一人，自己则成为那一人之下的立宗元勋，地位、名望以及在璀璨群星之中脱颖而出为人所津津乐道的传奇故事，他都要收入囊中。

荀门，就此建立，而这个新兴且耀眼的宗派，自然惹来不少人的敌视，而魏定山也展现出了他在天策府中学到的手腕，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他眼中的宵小之辈尽数剪除干净，由此也使得荀无琊对其愈发地敬重和倚仗。

魏定山非常享受这种感觉，满脸伪装的他获得了与年少时那种孤僻所带来的截然相反的感受，或许是因为曾把头颅悬挂在裤腰带刀口舔血惶惶度日，又或是在天策府中压抑了太久太久，一朝重见天日之时，让他变得肆意妄为起来，为了积累自己在荀门中的威望，麻烦事不够，他还要暗中惹来麻烦，其手段亦是高明的让人看不出来。

一次魏定山与荀无琊清剿一处盘踞于颍州的山贼时，魏定山故意留了一手，以致荀无琊布置疏漏，最终放跑了几个头目。荀无琊对此极为自责，之后的决策便尽数交由魏定山定夺。魏定山表面推辞安慰，心中笑的猖獗。

只是玩火容易自焚，这一手终是留出了祸害。那伙人查清了荀无琊的来路，直接找上了他的家里，荀无琊得到此消息时几欲晕厥，他痛哭流涕，直骂自己大意，魏定山则假意宽慰，只道贼寇没有底线，不配为人。

荀无琊将宗门的一切事物托付与魏定山，随后便心急如焚地赶了回去，待其走后，魏定山的表情则瞬间冷了下来，不见丝毫愧疚，他思虑片刻，突然想起了自己在家中的妻儿，如今一别已有十八年了，在天策府时，为了不被人发现，自己每隔三五载才能能抽身回去一趟，每次见面时，妻子都老了几分，但笑容依然可掬。她知道魏定山特殊的身份，因此从不曾有过埋怨，还总是殷切地让魏安喊一声“父亲”。

魏安从来都只是冷漠地看着这个陌生人。

魏定山看着儿子，忽然觉得对方的眼神有点像少年时的自己。魏定山向妻子许诺，待有朝一日自由之时，定然她们母子二人享受荣华富贵，但魏定山真正所想的，只是让儿子成为下一个自己。

如今，似乎到时候了。

魏定山回到了家中，欲将妻儿接到荀门，却见儿子对已然鬓发沾雪的妻子极为温顺谦恭，将礼义孝悌四字写在了脸上，魏定山深深地皱起了眉头，他们不需要这些多余的东西。

魏定山亲手杀死了妻子，将其伪装成意外，手法轻车熟路，当断则断。

魏安痛哭不止，只道自己要为母亲守孝。

魏定山心中怒极，眼泪这种玩意儿，他一辈子都没有流过，自己的儿子怎会如此软弱！两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魏定山摆出一副悲痛欲绝之色，捶胸顿足地痛斥自己无用，没能让如此贤妻享福，接着便大义凛然地劝诫魏安，如今乃是男儿立命之时，荀门崛起只在今日，若为了那所谓的孝道浪费三年光阴，机遇可不会再等人。

魏安披麻戴孝，在灵堂前静坐了三日，最终向着母亲的碑台不住地磕头，直至头破血流时，他才大哭着向母亲道歉，自己终是被父亲说动了。

魏定山成功将儿子带回了荀门，但隐瞒了魏安的身份，只让他从一名普通的弟子开始做起，魏安的身上既留着自己的血，那也自然要有这本事。

如此一晃便过了月余，荀无琊终于回来了，一同出现的还有荀玉展、荀无双，及荀无琊族亲里最为出众的荀无意及其子荀玉宁，以及许多族人，偌大的荀门，至此终于像个“荀门”了。

魏定山的注意力却被不满十岁的荀玉展吸引了，他从未见过整日如此昏沉没有生机的孩童；他再一扫荀玉宁与荀无双，虽觉有异样之感，但他亦能感觉得到，这些人都不如自己的儿子，将来荀门那一人之下的位置，依旧是他们姓魏的说了算。

然而随后便出了意外。

魏定山愕然发现魏安竟与荀门中的一名小小的婢女有染，这让他出离了愤怒，自己的儿子将来是要做大事的人，竟如此眷恋儿女私情这等愚蠢的东西，更何况，即便是儿女私情，要娶也是大家闺秀、豪门明珠，一个婢女，她配吗？

触景生情，他又想起了少年时，自己的妹妹宁死也不愿嫁与那县令公子，根本分不清利益权重、不知好歹，生生拖累他们魏家，生生造就他悲惨的过去。

魏定山由愤怒转而为极剧的恨，那是他第一次失态。魏定山状若野兽，狠狠地警告了儿子，却料不到对方的反抗比他想象的还要激烈，二人再度爆发了争吵。这一次，魏安说什么都不会再听父亲的了，他甚至讥讽着魏定山，道其根本不配为父，不配支配自己的人生。

魏定山动了手，从没有人敢对他如此不敬。

秋风吹去夏月，转眼便是大年，这一年，没有下雪，也并未让人感觉到太过寒冷。

这是荀门最为热闹的一个年夜，车马盈门，高朋满座，夜已至深，灯火通明，门中的长辈、婢女门还在忙碌，小孩子没了倦意，吵闹打滚。

魏定山寻不到儿子的身影，眼中寒意愈发渗人。自那天后，魏安便再没跟他说过话，与那婢女虽表面上没了往来，但魏定山如何察觉不到，两人仍旧藕断丝连。那婢女乃是荀门大公子身边的近侍，魏定山早在其身边布下了眼线，他通过密告得知，魏安与这婢女将在年夜有动作。

魏定山喝了一些酒，此前他几乎从不喝酒，这东西只会让人误事，但今日却不知为何，他就是想喝一点。几杯酒下肚，魏定山亲自守在了后院，这里有一条隐秘的小道从后门通向后山，极难被人察觉。

没过多久，那名婢女便神色慌张地独自跑了过来，她左顾右盼一番，并没有急着离开，似乎是在等人。

魏定山悄无声息地走上前，眼神尽是漠然。

那婢女见到魏定山勃然色变，浑身都禁不住地打颤，她不敢也无力反抗，只是哭着向魏定山哀求，希望他能放过他们。

魏定山一言不发，一掌便结束了这婢女的性命。

正待魏定山准备处理好婢女的尸体时，茅房旁忽然传来响动，魏定山心中一颤，抬起一掌便拍了过去，直至他看清躲在一旁的人时，那一掌才赫然停下。

荀玉宁？

魏定山的瞳孔骤然瞪大，他表情冰冷，额间青筋突起，似是在纠结该如何处理这个问题。二公子，是定然杀不得的，但却不幸被他看到了不该看的，魏定山暗恼自己大意的同时，便发现一丝庆幸，荀玉宁似乎偷喝了酒，面带醉醺，此时被他这般瞪着，早已吓得六神无主，整个人都似乎傻了。

魏定山犹豫了片刻，一掌向荀玉宁后颈拍去，将其打晕，随后又冲着对方的脑袋来了几拳。他只希望荀玉宁能把此事忘了，否则，他便不得不做出些不妙的事情了。

魏定山将荀玉宁送回了房间，严惩了照顾荀玉宁的侍女，道是这小子偷喝了酒乱跑，若再有下次，便不是那么好说话了。侍女们向来敬畏魏定山的威严，哪敢说出个“不”字，亦不敢怀疑有他，低着头唯唯诺诺。

节外生枝，待魏定山再回去处理那婢女时，魏安也已经赶来了，他抱着心爱女子的尸体痛哭流涕，并质问魏定山，母亲是怎么死的，为何死状与她一模一样。

魏定山毫无愧意，反倒是正色凛然地教导魏安那应属于他的大道理。

魏安终是见识到了自己的父亲是个怎样的人，他忍无可忍，拔剑刺向了对方，誓要与其同归于尽。

魏定山轻易地将魏安放倒在地，心中已是失望至极，但他还愿意再给儿子一次机会，无论如何，毕竟这都是自己唯一的儿子。

魏安根本不领情，他痛声咒骂着魏定山，再次举剑劈了过来。

魏定山闪身躲过，魏安见自己根本不是父亲的对手，只能哭着仰天向母亲和心爱的少女道歉，骂自己的无能，随即向着后院外逃去。他本欲在心中发誓，终有一天，他要回来报仇，只是，心乱如麻之下，这誓言说了一半，却又说不出口。

无论如何，这都是自己的父亲啊！

魏定山没有阻拦，二人的争斗似乎引起了不小的骚动，魏定山决定暂且放过魏安，待此事抹过后，再来算账。

只是……

“我永远都不想再见到你！”

魏安出逃时，给魏定山留下了最后一句话，魏定山如何也想不到，此言竟真成了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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