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四章 唯有心明白
逍遥堂虽为一江湖门派,但其相较于寻常江湖宗门,又有很大区别。逍遥堂不会为了声名、影响力而广收弟子、杂役,其宗内的每一个人,都是得到其余人的认可方才得以拜入其中的。成员之间,也不设诸多繁文缛节,而更像是一群志同道合的友人。
魏安便是孔温在逍遥堂认识的第一个朋友。
两人年纪相仿,话也投机,无事之时,便多聚在在一起谈天阔地,饮酒作乐。这引起了小茶的极度不满,她总是劝人不要饮酒,只道是酒会伤身、误事,但显然她的劝阻没有丝毫作用,若提及逍遥堂中人最爱之物,酒为第一,第二都要空一档。
孔温本是不沾酒的,怎料一入逍遥堂数日,便跟着学坏了。小茶虽嘴上不悦,但每当孔温醉醺醺地回来后,都能喝到她亲手泡制的一碗醒酒茶。
魏安对此常表妒羡,孔温便打趣道天下女子众多,愿陪魏兄下山觅一良人。
魏安闻言,笑了一声,旋即闷头喝酒,似有心事。
孔温内心好奇,欲借酒劲打开魏兄的话匣。
但魏安却对此不愿多提,他只是说,自己乃是从荀门逃出来的。
逃?
孔温心中思忖,暗道荀门在江湖之中名声响亮,作风正派,魏兄又怎么用“逃”这个字眼?
魏安也不解释,饮一口酒,满眼感慨,称逍遥堂才是他最向往的地方,至少人在其中,能活的自在、洒脱,没有约束。
孔温对则此深以为然。
酒过三巡,两人都已醉醺,面泛红光,魏安眯着眼睛,告诉了孔温一件事。他道,前几天那清风阁阁主孟子度来访,正巧柳宗主也在,怎料那孟子度在外威风八面,一见到柳宗主登时便吓得六神无主,连说话都带着颤音,甚至都不敢正眼看柳宗主一眼。
说罢,魏安仰天大笑。
孔温也笑了起来,心中也浮现了自己初次见到柳宗主时的场景;同时他也心有遗憾,难得柳宗主来一趟,自己却正好与小茶外出踏青,未能再见柳宗主一面。
孔温调笑着说道,四海盟向来忌惮天心宗,那孟阁主如此反应,倒也属情理之中,说不定他内心还在怀疑咱逍遥堂要与天心宗谋害于他呢。
魏安毫不客气地冷哼一声,称孟子度就是欺软怕硬。
孔温举起一杯一饮而尽,面带笑容,对此不置可否。
魏安接着道,柳宗主送来了一个匣子,装饰华贵,紫金镶边檀木为铸,一看便不是寻常之物。
孔温心里有数,但他打算捉弄魏安一会,于是表情促狭地附和了一句不得了。
魏安便要孔温猜一猜其内藏了什么。
孔温不答,反让他先猜。
魏安思虑片刻后分析道,以堂主和柳宗主的性格来看,断然不会是什么珠宝财物这类俗气的东西,故而当从堂主的需求考虑。
孔温点头称是,又追问道,堂主需求什么呢。
魏安抓耳挠腮,思来想去,也都觉得堂主乃是一无欲无求之人,虽心怀家国天下,但这玩意又不能放匣子里盛着。再往深处一点,若说每个江湖武人毕生的追求,也没法拒绝的事物,那便只剩登临太极之境了,但……
孔温大笑,只道扯淡,这种秘密先不说会不会轻易授人,即便真欲授人,那也应是沾亲带故,私下里偷摸着传授,这光明正大的送,不会真有人相信这套说法吧。
魏安也大笑起来,说的也是。
两人把这当做笑话,接着又论起天下大势。
魏安忧心道,距武帝崩殂至今已有四年了,天下大乱,诸王并起,灾祸频生,朝廷内外由上至下皆被士族门阀控制,像他们这等平民即便有心报国,也终究没有门路。
说着说着,魏安竟哭了起来,他满是愤恨道,两年前堂主曾率领四海盟帮助朝廷平叛,但那些掌管一方的官吏竟籍此从中谋利,克扣军粮私吞军恤,每有战事,还以四海盟为马前卒,到头来,四海盟伤亡最重,得到的却最少。
由此,四海盟内反对之声愈烈,再无人愿为朝廷出力。而今堂堂四海盟,于这乱世里也只懂保全自己,即便是最负盛名的逍遥堂,也终日隐于山水中饮酒作乐罔顾百姓生死。
他自谓不才,即便于心有愧,但也却非圣人,只是长此以往,心中愧疚之情更甚,难以自抑。
魏安借着酒意,一股脑地将心中话尽情倾诉出来,一边痛哭,又一边痛骂。
孔温受其情绪感染,虽有感慨,内心却无太多波动。
他向来信奉逍遥堂的至理,不过“无为”二字,顺天之时,随地之性,因人之心。
孔温沉吟片刻,向魏安这般说道:“魏兄之所以还会伤心,只因还未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世间万事,无所谓对错,唯心而已。”
“魏兄若想做,便去放手做,就像你从荀门逃至这里一般,又有什么愧疚悔恨的?”
“当然,小弟还不知魏兄为何会‘逃’离荀门。”
孔温面露微笑,语气像是调侃,却意味深长。
魏安呆滞地望着这名年仅十六的少年,停止了流泪,他露出苦涩的笑容,仰面躺倒在地上,接着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良久过后,他忽然笑了一声,坐起身来,称鹤鸣以后定不可估量。
孔温也笑了一声,他道魏兄心结已解,祝魏兄前途无量。
两人就这般对酌了一整晚,一切都在不言中。
那天过后不久,魏安来到孔温的居所并告诉他,自己打算离开逍遥堂,去江南,听说那边的战事最为紧张,已是男子当战,女子当运。而自己,会从一名小兵开始慢慢爬上去。
魏安还与孔温约定,二人再次见面时,自己定会成为一名了不起的将军。
孔温调侃道,苟富贵,勿相忘。
魏安大笑,无论如何也要拉着孔温再喝一宿。
一旁正织着冬衣的小茶听到“酒”字下意识地瞪起了大眼睛,但随即便又无可奈何地为二人准备好了一桌。
夜深时,孔温醉倒在了桌上,不省人事,而魏安依旧精神抖擞。
魏安有些得意,其实自己在酒量方面可是远胜孔温,一直以来,不过在让着对方而已。
他向小茶辞别,准备悄悄地离开逍遥堂,断绝后路,不留念想。但仔细考虑一番后,还是打算去跟堂主道个别。
小茶很仗义地决定去送魏安一程,同时将早已准备好的茶水装进了一只酒葫芦里送给了魏安,并语重心长地告诫对方以后当兵了就少喝酒,当将军更是。
魏安掂着那只葫芦,红了眼眶,心中想起了一个人。
二人结伴行至孔子休的草堂前,正欲进门,异变突生。
魏安本能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妙,忙附在窗门外探查,便见堂内十数人,尽皆倒在了血泊之中。
血,沾染了桌上了酒碗,恐怖骇人。
魏安的双目仿佛也要瞪出了血,行凶者,他亦认得,孟子度,荀无意!
小茶从旁探上前来,亲眼见到了父亲几乎毫无反抗地为人所杀害;孔子休倒下时,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他瞪着眼睛望向窗外,眼中只剩下两个字。
快跑!
魏安当机立断,一把将身旁的小茶拉开,向着来时的路狂奔而去。此刻他的心中极为后悔,自己为何要让小茶送了一程,又为何没有及时阻止小茶看到这锥心刺骨的一幕。
魏安与小茶的存在惊动了堂内孟荀二人,但二人对被人撞破一事并不在乎,特别是孟子度,他对今夜屠灭逍遥堂一事可谓胸有成竹,这里四下都是天罗地网。更何况,逍遥堂的人还饮下了他赠予的毒酒。
事成之后,他们二人的所有帮凶都将被灭口,这世上再无人知逍遥堂覆灭的真相!
只是,他们有一点不知。
除逍遥堂的人与柳万里外,无人知晓孔温与小茶的存在。
四周忽然燃起了火光,整个逍遥堂陷入了混乱。
魏安找到孔温,上去就是两巴掌助其醒酒,孔温正懵圈之际,魏安简略地向其交待一番后,便欲把两人藏起。
孔温安肯就范,他怒目表示,自己也是逍遥堂的一员,怎能苟且偷生。
魏安却让他看着小茶,再问了一遍,躲还是不躲。
孔温见小茶愈发地接近癫狂,只能含泪将其抱在了怀中。
魏安又道,孟荀二人既敢袭击逍遥堂,定是有备而来,垂死挣扎,不过徒劳,但逍遥堂绝不能就此轻易覆灭,因此,必须留下火种。
魏安说罢,死死地盯着孔温,他知道,自己这位小兄弟定然能明白其中的道理。
孔温没有直接回答,只觉得眼眶中好像有什么东西落下,流至唇边,又涩又咸。
魏安露出决绝的笑容,嘱咐他们躲好,随后便转过身,面向着那熊熊而起的火光,握紧了手中剑。
他仰面将那葫芦中的茶水一饮而尽,接着“呸”了一声,笑骂道,真苦。
孔温在那一刻终于撕肝裂胆地哭了出来。
魏安学着那天孔温的口吻,问道,你这般伤心,可是还未明白自己要做什么?
“不。”
那时,孔温声音哽咽,却回答的果断、冰冷。
“我早已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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