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四章 又见天相
颍州,琅琊。
烈火褪去之后,此刻的荀门已再不复昔日繁华,遍地残垣,满目狼藉,仿佛经历了一场噩梦,永远不会磨灭的噩梦。
但灰烬之中,亦有重生的星光。
荀玉展以泪刮目,视线遥望着苍天,久久不曾离开。
荀玉展的双手握着一对剑,这是父亲荀无琊的佩剑,是陪他飘摇半世、出生入死的老朋友,是整个荀门至重之物。荀无琊入京时,亲手将其封存,他不愿这对剑流入外人之手,更不愿自己的家人将之继承,然后……重蹈覆辙。
但天总不能尽如人愿,这对剑终落入了荀玉展的手中,曾经的担子,也终落在了他的肩上。
这是天相的宿命。
魏定山的脸上不见喜悲,他静静地注视着不远处孤身而立的大公子,似是在重新认识一个人。
“天相……”
魏定山叹了一声,自己终还是低估了大公子,可是,天相又能如何?二人境界上的绝对差距,绝非星辰之力可以弥补的,此前那枚玉玦所带来的震慑感,不过庸人自扰而已,因为天相落在了大公子身上。魏定山虽惊,虽叹,也亦知大公子的实力,在此之前,只是一个连剑都拿不起的书生罢了。
后方,穷途末路的五名刺客们死伤殆尽,一众山贼大笑着,磨刀霍霍,对准了已孤立无援的魏定山。天相星的苏醒,已让他们信心大增、士气高昂,也让他们终于确信,自己没有看错人,没有选错路。
死战,不休!
“魏定山!!!”
荀玉展仰天发出一声怒吼,身形化作流光,一剑向魏定山刺去,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甚至不曾大声说过话的荀门大公子,在此刻爆发出了惊人的气势,此一声吼,不止为壮胆,更为他心中的怨与恨。荀玉展无法理解,魏定山为何会做出这等事来,为何会将这为之倾注了无数心血的荀门,尽付东流。
剑去如雷,势如破竹!
而此时,已成灵魂的荀无双被一道无形的墙壁困住,无法动弹,她拼命地拍打着,哭号着荀玉展的名字,只望他能像当年那般听见她的呼唤。
荀无双知道大哥在此刻正承受着什么样的折磨,那是他曾向七星灯付出的代价。
那年,荀玉展以桃木剑为祭,短暂地借用了天相的力量,将荀无双的灵魂唤回。然而,那柄桃木剑却并非七星灯真正索要的祭品,剑,只是一种承载,荀玉展真正付出的代价,是毕生再也无法拿得起任何一件兵器,再也无法运起那属于他的浑厚灵气,同时,他还损失了与此相关的记忆。
这之后,每当荀玉展提起剑,双臂便如烈火灼烧,胸口便如万箭穿心,那是常人根本无法忍受的疼痛。
而向七星灯献上的那把桃木剑,化作了荀无双的身体,与天相唤回的灵魂相融,这便是七星灯给予荀玉展的结果。
天相的力量并不能活死人,灵魂也终不能回归原本的肉身,荀无双,不过是一把剑而已。
此后,荀无双便如换了个人一般,不再沾惹胭脂水粉,而是像曾经的荀玉展那般痴醉于剑道,两人从此与最初的自己形同陌路、分道扬镳。
“荀玉展!!!”
荀无双哭喊着,试图让对方听到自己的声音,唯有这样,荀玉展才能记起天相真正的力量。
但此刻的荀玉展却已听不到小妹的声音,他已然被怒火冲昏了头脑。
手中握着剑,身体仿佛找到了儿时习武的那种感觉,劈、刺、撩、点……一招一式,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仿佛已经不认识自己了。只是为何,提剑时,双臂有如火烧般疼痛,又为何,心中似刀绞般锥心?
以泪问剑,无人回答。
魏定山面对这声势浩然的一剑,身形不动如山,沉着应对。
天相的苏醒,似乎已让这位本身不见丝毫灵气的大公子瞬间跻身至问兵境上三品之间,其所表现出的声势,几乎与荀无双相当,略逊宋安士半筹。这已是非常了不起的水平了,如此大的跨度,已让魏定山彻底对星辰之力刮目相看,为此,此时的他,有着从未有过的谨慎。
魏定山在等,他想要看看,天相还藏着什么花样,否则仅凭这问兵境的水准,亦不过宋安士和荀无双那般,非自己一合之敌。
一剑袭来,魏定山并未出剑,只一掌,便轻易地将这看似惊人的来势化解。
荀玉展被震退,倒曳双剑疾退十数步,方才停下,还不待喘口气,那不断折磨着他的剧痛感便就此爆发,愈演愈烈,仿佛身体在这一刻要散架了。
荀玉展仰天惨叫一声,双手下意识地松开,几欲甩开这烫手之物,但下一刻,他又立马将之紧紧握在手中。若非天相借给他的力量,荀玉展根本无法抵御这种疼痛,纵是如此,他也已面色惨白,汗如雨下,身体如被火灼般赤红,青筋一条条胀起,如要撑破皮肤爆裂开来。
荀玉展几欲昏厥,但心中的执念,依然支撑着他握着剑,只是再难有下一步的动作。
后者心中诧异,对荀玉展此刻表现出的疲敝感颇为不解,自己不过轻轻挥了一掌,为何大公子已是摇摇欲坠了,莫非这所谓天相,不过虚有其表?
魏定山正思索之际,后方喊声如雷,一众山贼已然挥刀杀至。
“荀公子!我们来助你!”
荀玉展愣住了,此前无暇顾及四周的他到此时才发现这一伙人的存在,这一众平凡的面孔,却这般令人动容。
一群山贼耳。
不过是一群被自己那天真的大义凛然说动的山贼而已,曾狂言心存道义,可如今……道义何在?这一系列的打击,早已让他怀疑自己了,也早已让他的心中蒙尘,江湖,绝非说说而已,道义,换得了谁的信任,又换得了谁的命?
唰。
魏定山冷笑,随手挥出一剑,便是一道血光,顷刻间便有数十人亡于他的剑下。果然,不过一群蝼蚁,山贼耳。
于让一马当先,遭受的一剑亦是最重,但好在他身负修为,堪堪挡下这一招,但也是双臂发麻,虎口震出了血。他苦笑,自知与魏定山的差距,既然已做了赴死的准备,但他并不甘愿白白送死,至少也要死的无憾。
可于让见到,荀公子的眼中有了迷茫,这便是有憾。
“荀公子!”
“你们、何苦、为我、送死……我,何德何能?”荀玉展泪如倾盆,哽咽道。
于让再度挥出一刀,大笑起来:“为了你的狗屁道义!士为知己者死,我等小人,不足以称士,但荀公子,我们信你!”
“对!荀公子!咱活这么久,第一次见像你这般的人,咱是说,你脑子有根筋不对!”
“荀公子!你他妈的是真的傻!是真的蠢!但老子喜欢!嘿嘿!”
“荀公子!你要是死在这了,我们百十号兄弟可找不到乐子看了!你,别死啊!”
……
诸如此类,一时却是不绝于耳,虽粗俗,却动听,他们前赴后继,但求死,不畏生。
“好一个士为知己者死,那你们便去死!”魏定山终是被他们惹起了怒火,百只蝼蚁,不足一提,但总会有不识好歹之人在他身上划出一刀,虽不痛不痒,但有损威风。
于是,魏定山不再对这群蝼蚁随意,一剑比一剑狂暴,每一道剑光划过,都是一阵腥风血雨,但他却听不到自己期待的哀嚎惨叫,亡命的蝼蚁,要远比他想象的凶狠。
荀玉展愤慨难当,目眦尽裂,一瞬间仿佛忘却了疼痛,他怒吼着,终于在此举起了手中剑,如拔山举鼎,向魏定山落下。
但问兵终究只是问兵,与无色虽只一境只差,却似天壤地别,更何况荀玉展不过借天相之力强行拔高,只得声势,不见其形,在魏定山面前,犹如儿戏。
魏定山闷喝一声,脚下发力,牢牢制于地面,一股气浪随即爆开,向四周震荡,气焰滔天,山呼海啸。旋即他双剑一扫,后以奇制,前以正合,仿入无人之境。几息之间,百名山贼除于让一人外,已然尽数凋敝。
于让浑身浴血,犹然死战,怎奈伤不得魏定山分毫;荀玉展则更为凶险,他本就虚有其表,再度挥出的一剑,亦难入魏定山法眼,仅仅是对方剑气的余波,已让他招架不住,连连败退。
而魏定山也终于看清了荀玉展的实力。
“天相?不过如此!”
魏定山索性先放过荀玉展,将目标锁定在了一直于他身旁缠斗的于让身上,此人虽为蝼蚁,却实在烦人,如今没了其余蝼蚁的阻拦,腾出手来,下一剑,定要其命!
于让双手横刀而立,其实已无力动弹了,方才魏定山几息间挥出的数剑虽未直冲他而来,但他也只能拼死才招架下来,如今矛头直指自己,于让心知已是必死无疑。
弟兄们都已经死了,于让也早已没了留恋,但那句遗憾,他仍旧要高声大喝出来。
“荀公子!于某愿以亡魂,祝您武运昌隆!”
一剑落下,花开花落。
有一道光,直冲天际。
荀玉展仰天恸哭,声嘶力竭,那颗赤子之心,已不再蒙尘。
耳边仿佛听到了一声呼喊,那是如他一般悲痛的哭腔,却又清灵悦耳,直抵灵魂深处。
而那,也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呼唤。
星海之中,又见天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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