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9章 暗箭、死地图存(四)
称霸白石城百余年的吕家被镇北将军连根拔起的消息传来,武兴城的世族元老无不惶惶难安。
三天过去了,武兴王连日来不召见任何人。
符熙专门进宫走了一趟,得知杨绍先忽然戒斋沐浴,虔诚研读佛经,没觉察出任何异常。倒是她女儿符妃陪他说了半个时辰的家常,抱怨王上没给他留下一男半女,忧心忡忡说将孤独一生。
符熙眼露暗然,无奈,含含糊糊劝慰——欲速则不达,任何事情要慢慢来,王上毕竟不再年轻,元王妃已经薨于长安等等。末了说到打破旧制,军政统归王庭之事,符妃征询符熙意下如何?老太师又一概不置可否,含糊其辞,直是表态辅助王上理乱定国。
符熙回太师府邸没多久,陡然门庭若市起来。
到太师府拜访的都是清一色的酋帅贵胄。他们骑着华贵战马,坐着华贵轺车,穿着各式勋贵礼服络绎而来。
三年前跟随太师来到武兴城,担任府邸内务总管的符仁见府邸之外闹哄哄一片,突觉太师府在暖洋洋的深秋里竟是肃杀一片。
自从苻坚被姚苌杀害,后秦取代前秦之后的岁月里,符氏王室带领族人从秦州迁徙至仇池国与益州交界的蛮荒地区,落足于北魏时期才断土命名的修城郡。从那以后,符氏族人崇尚儒学,耕读放牧。低调做人,休养生息百余年,现已跟姜氏并驾齐驱,成为氐族最有实力的两大族群之一。
“王上若知,会否翻脸成仇?”符仁心生忧虑,督促着二十多个仆役不停牵马迎驾,引客入门庭。
宾客之间大多熟悉,见亲近之人入正厅,便挤挤挨挨,走动寒暄。嘈嘈杂杂,爆笑震耳,尽是闲扯。没一个人谈论王国大事,却都兴味盎然。不一会儿,平常空荡荡的大厅便是经满荡荡,无立锥之地。
清谈之风流行四方,酋帅贵胄们锦衣玉食,打小练就闲掰瞎扯,勾心斗角本事。他们不约而同地前来太师府,显然想探听什么,但谁也不说开,只管揪着大伙都高兴的话题吹牛。
暮色降临,寒潮袭来。
酋帅贵胄们渐渐安静下来,喧哗笑骂声不知不觉间凝固,有人开始紧缩身躯,打着哈欠嘟哝道:“今年天气真怪,眼见立冬,往年该是第一场雪了吧?”
“哎耶~!莫非……莫非道教示警明年将是六月飞雪,寒冬一年,这……不会真是吧?”有人咋呼起来。
“这你也信?本帅以为那是道教针对佛教所散布的谣言。”
“诶~!若是谣言,明年则破,道教怎会如此愚蠢?”
“哎,若真是,那关中近百万人口岂不……十不存一二啊,得饿死多少人?”
“猪呀,逃荒懂不懂?”
“镇北将军上书绕开青泥岭,沿白水开新道,莫非是想接引关中流民?”
“对呀,老太师该出来说几句了吧。”有人恍然醒悟过来。
“然也,非常时期,当聆听老太师定夺!”不少人“是呀是呀”地随声附和。
“……”
议论纷纷中,大厅灯盏一一点亮。
昏黄光亮里,符仁从主位右偏门走入正厅,轻咳一声,亮起嗓子喊道:“诸位使君,太师拨冗接见,尚请安静——!”
酋帅贵胄们精神大振,“唰”地起身,殷切望着主位,甚是恭敬整齐。
“笃笃笃!”拐杖杵地声不急不缓,由远及近,很有节奏感地从右偏门传来。不一会儿,便见神情凝重,拄着拐杖的魁梧太师地走出偏门。
他身着儒袍,不戴冠帽,没系锦带,花白小辫儿任意披肩,活似一个饱读诗书,看穿红尘,返璞归真而归隐草原的老牧民。
他仿佛乌鸦落入锦鸡群般走到主位,双手拄着拐杖,目光缓缓环扫大厅。使之酋帅贵胄们无不垂首羞愧,避开了那对看穿一切的锐利目光。符太师微微一笑,沉声缓慢道:“你们都是为军政统归王庭之事而来吧?”中气十足,苍劲嗡嗡。
“老太师,我等想……都想听听公之高见呢。”洛丛郡酋帅李敬天期期艾艾地率先开口。
“哼!”符熙冷冷一笑,毫无感情,深幽言道:“老夫唯国君马首是瞻,何来高见?王上既然发出诏令,让诸君思量定夺,并没强制施行。尔等先祖都是跟随王上先祖迁徙于此,可谓王国之世家老臣了,国之大事当在朝堂商议,诸君难道都忘了么?”言讫,重重一笃拐杖,便径自转身,目不斜视,缓缓走进右偏门消失了身影。
“想拉吾族下水,还嫩了点儿!”符仁见满室勋贵神色狐疑,你看我我看你地尴尬不解,当即暗自腹诽,咧嘴一笑,拱手弯腰,意有所指地高声喊道:“恭送诸位,夜来寒凉,还请诸位回府搂妻抱妾,相互取暖为上。”
失望的酋帅贵胄们或望天感叹,或相互取笑,或指桑骂槐,都是不咸不淡,匆匆离开。片刻间,太师府又恢复了门可罗雀,清冷傲然的境况……
星夜无月,夜风嗖嗖。
武兴王宫,二更鼓过。
杨绍先坐在那张宽大的、加有厚厚褥垫的红木坐塌上,眯眼望着坐在对面一脸木讷的杨道杰。其实不应该是“坐”,应该说是“倚”,甚至于“睡”都恰当一些。
他就像全身没骨头似地半倚半躺在上面,双腿平跷在一具矮几上,两膝的一双“犊鼻”穴上各插着一根金针,针尾上炙着艾条,几缕袅袅轻烟向上缓缓散发。大腿边,青衣老者盘坐而坐,垂目调息。
杨道杰背后,六位杨家族老,十名二代精英子弟或坐或站,把佛堂挤满。每个人脸上都似压了一块铅般凝重,仿佛被一层冷霜冰封,却没人发出声响。致使整个佛堂空气沉抑,无比沉寂。
杨绍先苍白的面颊上沁出了一片密密的汗珠。
犊鼻穴上的金针在昏黄的灯光里轻轻颤抖,簌簌有声。青衣老者睁眼扫了一眼杨绍先,抬起双手,轻轻捏拿起艾条,向外轻轻晃着,连连吹气。又呢喃道:“好厉害的寒毒,王上怎能这般不爱惜自己呢?”
“孤之身体这般不堪了吗?”杨绍先银眉频频眨动,吃惊而战栗道:“王国风雨飘摇,族人大难将至,却人心不齐,孤前思后想,感觉回天无力,痛彻心扉之中忘却身外一切,哎——”
“吾族复兴无望么?”杨道杰痴痴叹道:“吾族族人血性刚直,是其优势,然古今无圣人出世,给族人指明方向,才有大大小小族群各自为政,难以拧成一股绳而被夏人、鲜卑各个击破。”
杨绍先那怠滞的目光瞟了一眼杨氏族老子弟,注视着杨道杰凄苦道:“族叔,你推崇夏人之三纲五常,想革新族人陋习,这想法不错,殊不知大帅小帅自私自利,目光短浅,宁愿臣服于鲜卑人和夏人,也不愿与我杨家同生共死,原因何在?是我杨家不施仁政吗?”
“孤囚居洛阳,仔细研读夏人典籍,反复思之,得出结论却恰巧因为杨氏先祖过于宽宥,让氐人各族占山为王,各自为政所致。为甚呢?山高路险,器具落后耳!久而久之,各部族人为争夺利益便相互攻伐,仇怨丛生……”
杨绍先略一停顿,苦笑道:“夏人之所以强大,孤以为乃因夏人诞生了不少学问,如道家、法家、兵家、农家、儒家,还有墨家等等,才有夏人之耕种工具先进,兵器锋利,咱们氐人有甚?有的是提倡勇武,却缺少像儒家一样的学问来定人伦秩序,教化族人,缺少耕种工具,改善族人生存压力。
“吕家称霸下辨百余年,孤和先王都无可奈何,却被镇北将军轻轻松松连根拔起,这是为甚?”
在场各人聆听至此,无不心惊胆战,作声不得。
杨道杰喃喃道:“天雷……又是天雷……真无人敢挡么?”
杨绍先点头道:“就孤所知,当今世上,还不曾有人擅施这种力量……噢!”他似乎忽然之间想到了什么,一时面色骤变,呢喃自语:“不会……那……那小子发觉了甚,才会抢夺吕家粮草……”
杨绍先的眸子猝然间失去了光采,盯向杨道杰有气无力问道:“那个姓阮的使者是怎么关照你的?”
杨道杰脸色“倏”地泛红,很不自然。略一喘息,讪讪道:“拔也恶蚝答应出兵,但却要万担稻谷、万只肥羊。”言讫,喘气声更厉害了。
杨绍先微微一惊,提起手,呼地把扎在左膝上的一根金针拔了下来。随即哼了一声,脸上泛起了一层虚汗。
“王上觉得哪里不对了?”青衣老者关心问道。
杨绍先轻轻哼了一声,咬牙切齿,铁青着脸色狰狞道:“好……好一个拔也恶蚝,狮子大张口……等镇北军去攻击他时未知怎样?哼!那个阮使者……族叔转告他,说孤不打算围困镇北军了,不但不围困,还封他为下辨郡酋帅!”
一个族老忧心道:“这……若镇北将军投靠西魏呢?”
“孤打算准许镇北将军所请,同意他开矿冶铁,建造船坊,开拓白水道,在武兴城对岸建造道观。”
所有人突地目瞪口呆,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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