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笞捶、桎梏三日(五)
“哎——”灵机一动,腹有机谋的朱异忽然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声。
“彦和卿何叹?”心情颇好的萧皇帝笑道:“可否须朕指点迷津?”
“不是下臣之事儿,而是……天家事务,本不该下臣多言,可……”朱异佯装惶恐,半吐半留。
“咸以君德驭四海,克剪昏乱,济民康世,故能大庇氓黎,光宅区宇。”萧皇帝龙颜一拧,官方言辞张口便来:“帝王非一族,天家事也是国事,两位乃朕股肱之臣,有何谏言,当直言告之,何须吞吐不定?”
“陛下圣明,臣深感惶恐!”朱异深度弯腰,浑身颤抖着高唱赞歌,故意把口水吞得大响,暗自窃喜:临贺王,本使君虽未能让那童龀半身不遂,但让唐家臭名远扬,顾老匹夫颜面无存,一箭双雕,接下来就看尔等之谋了。
自觉把戏做足了,朱异便朗声进言道:“臣闻欲筑高台者,必固其基;欲治洪涝者,必疏其河,牢其堤。陛下置谤木肺石,意在肃厉内外,礼法井然。今《戒敕》唐家小郎,乃小惩大诫,昭彰礼法。臣虽下愚,不敢谀承,陷主不义。故,冒死进言陛下:当谕旨天家闲散子弟,明日午时前往朱雀台观刑,警醒或小有犯法,或欺罔者自我惩纠,方称天下之楷模也。”
萧皇帝凝神沉思半响,对着顾协笑道:“彦和卿之言何若?”
先蛊惑陛下,让老夫收其螟蛉,后又怂恿陛下,晓谕宗室前去观瞻,这般不予余力地通过打击唐家,污老夫之清名,陷老夫于不义,古来奸佞,莫过于此也!顾协心中一叹,拱手肃然道:“以铜镜可以正衣冠,以事例可以明礼法,彦和使君之言大善也!不过……”
顾协略一停顿,便惶恐奏报道:“臣重阳去趟茅山,闻唐家小郎已是江湖奇人‘不二鬼手’之关门弟子,臣身兼多职,恐无暇教导唐家小郎,尚请陛下体谅老臣苦衷,再择高师教导之。”
“哦,知了!”萧皇帝一愣,错愕张嘴,俄而又甚是不悦。略一思量,便无悲无喜地一揖,征询道:“两位卿家当为直臣楷模,不知可派谁去执法?”
“此乃陛下家务,外臣当之,恐惹非议,当遣内臣前往。”领教了朱异辛辣手段的顾协一拱手,抢先进言。
老匹夫,狡猾如狐又如何,圣意已动,尔回天无力……咦,陛下似乎心有疑虑?吾之言没漏洞呀?用余光偷窥着萧皇帝的朱异心下忐忑,不敢再多言……
此刻,在萧灵慧面前只差把小胸脯拍塌,信誓旦旦说只要不伤筋动骨,绝不惧怕三十笞捶的唐睿猛地掀开那紫色锦花被子,倏地从他幼时睡觉的床榻上翻身坐起,全身冷汗津津,心中纷乱如麻地闭着眼睛,一幕又一幕地回放着梦中场景——
一波又一波的箭矢铺天盖地而来,接着便一队又一队骑兵挥舞长刀,嗷嗷大叫着相向冲锋,马蹄轰鸣,刀光纵横,红雾升腾,头颅乱飞。而他却被四个相扑手一般的肥肉大汉按在那四周挂满头颅的高台上,仍由那满脸横肉的壮汉一边对自己狞笑,一边挥动着戒尺恨恨抽打他屁㬿。
他呜咽嚎叫,挣扎不休。
突然,他感觉膻中穴的那缕血丝倏地飞入丹田那团无形的滚烫里“轰隆”一炸,四股热流像闪电一般冲向四肢,刹那间,电蛇把四个相扑肥男击成羊癫疯患者,浑身抖颤,口吐白沫。遂毫不犹豫地使出鲤鱼打挺,又腾空飞去……
“咦,郎君今天这早就醒啦?”埋头坐在窗边刺绣的紫薇听见响动,赶紧转过身来,将手中那个竹片制成的团面扎花绷子往背后一藏,扭扭妮妮地露出甜甜的可爱笑容,眉毛一扬,关切道:“还没到申时呢。”
“哦……”唐睿回过神来,睁眼见窗外阳光明媚,没像往日那般高声吟哦着那啥“睡足”、“日迟迟”什么的了,却苦涩一笑,举袖一擦额上冷汗强镇心神。然而,梦里那“嘿嘿嘿”的狞笑声;“啪啪啪”的戒尺炒肉声;“叮里当啷”的刀枪碰撞声;“唔哩哇啦”的凄厉惨叫声……仍在耳边回旋。
“郎君还睡吗?”紫薇见唐睿没想往日那般调皮,大是惊讶。遂赶紧将手中的扎花绷子往窗台上一搁,快速走到床沿,拉着那掀开的被子往唐睿身上一盖,小大人儿般嗔怪道:“单衣呀郎君,快躺回!外面虽是太阳天儿,可这风却是凉沁沁的,若冻出个三长两短,奴婢怕是一顿板子少不了。”
唐睿闻言,呲牙咧嘴,傻傻一笑,心里顿觉暖呼呼的无法用言辞来表达,遂默默地钻进被窝,乖乖地闭上了眼睛,暗自猜测梦中预兆——
是本少胆怯了吗?
可那弥天漫地的血腥气息啊,扑鼻而来的龌龊臭气啊,很是吓煞人也!嗯,这显然是自己前世的狗血电视剧看多了……可那台子跟朱雀台一模一样啊?噫!莫非是侯景乱建康时的场景?
已滑入灾难之中的南梁王朝啊,本少是弃你呢还是挽救你?若历史没改变,本少到那时该满二十岁了,可一个寒门身份定然难掌军权,何况那些镇守州郡的亲王们,无不希望你菩萨皇帝早死早投胎啊!
想那侯景反梁,初渡江时只有八千士兵,马数百匹。渡江后,士气大振,便立即进攻建康。那想坐龙椅想疯了的萧正德早与侯景勾结,却被你菩萨皇帝派去防守宣阳门。于是,萧正德大开城门,迎接侯景入皇城。你这骄傲自大的菩萨皇帝才慌忙领着十几万男女和两万甲士防守台城。
结果,台城攻破,躲进台城的几十万男女只剩四千来人,你菩萨皇帝也被侯景丞相囚于太极东堂,活活饿死。之后,侯景丞相杀死萧正德皇帝,又立太子萧纲为帝,不久又杀了萧纲和太子萧大器。
于是,侯景终于猕猴而冠,坐上皇帝位,专门从事烧杀掳夺。将华夏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建康弄得几乎荡然无存。江南赤地千里,人烟罕见,白骨成堆。而镇守各州的梁朝宗室诸王却在骨肉相残,互相厮杀,不久后同归于尽。如此结局,你这昏庸无能、养寇为患的萧菩萨九死不能恕其罪……
皇帝佬儿,史书记载没错,你就是一个伪装慈善,实则心狠手辣之辈。本少不就是揍了一群连七岁孩童也打不过的宗室粉郎吗?不自省宗室子弟之衰败也就罢了,反正你昏庸无能,可要打本少三十板子,桎梏三日,这就是你太狠毒了!
还好本少刚满百日就开始淬炼筋骨,三十板子,本少接着就是,桎梏三日,本少受了,还好你没要了本少这大好头颅,但本少绝不感谢你……本少一想到建康城里虎狼横行;神圣庙堂,变成兽军恣意寻欢的兵营;富饶的江南一片荒凉,无辜的华夏儿女白骨于野……心里咋这么堵得慌呢?
反躬问心,本少打心眼儿里不承认是南梁之人。尽管本少重生后就立下文武双修,咬牙练就一身武功的志向,但要舍身成仁也要去手刃反贼,本少死也不会这般壮怀激烈。哎!本少又举棋不定,犹豫仿惶,四顾茫然了哇!
哼!为了江南那些刺草之民,本少今儿下定决心要对不起你萧菩萨,要去蛊惑老爹,帮助老爹奋力上爬,抢下汉中作为根据地,若能达成,本少还真的谢谢你这一顿板子,否则,本少爷还真不会这么早就下定决心反……呃不,是立下当反贼……呃不,怎能说是反贼呢?应该是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是起义,本少是立下推翻蒋家……呃,是推翻萧家王朝的志向,嘎……
千般思虑,万般谋划的唐睿面露微笑,迷迷糊糊睡着了。
申时初刻,骑着高头大马的宦官接连不断地出了皇宫,飞奔至萧氏宗亲各大王府,引得建康城郭里的各条路道鸡飞狗跳。
“奇迹呀,从没见过如此多的传旨宦官,台城出事了吗?”
“人活七十古来稀呀,今上已是杖国之年了吧!”
“意思是……”
“没意思,没任何意思!”
建康城里的好事者都在议论纷纷,有人甚至开始怀疑他们的菩萨皇帝突然驾崩。有一些眼力差,看不出端倪的衙门官吏没听闻丧钟敲响。又见台城宦官四出,无不神色凝重地猜想着古稀之年的今上已病倒在榻,眼里透出哀伤,纷纷派出衙门仆役四处打探。
没过多久,消息便从各大王侯府邸流传而出——圣谕天家闲散子弟,明日午时通通到朱雀台观刑。
刹那间,建康城的官吏府衙都震动了。
消息最为灵通的各大高门府邸的纨绔们,坐的坐车,骑的骑马,纷纷到平日里交好的王侯府邸打探谁在朱雀台受刑?为啥要闲散的宗室子弟都去观瞻受教?
当喜笑颜开的宗室子弟眉飞色舞告知他们是唐家堡坞那令人胆寒的‘阴险童子’受“笞捶三十,桎梏三日”之刑时,无不跟那些得到圣谕的宗室子弟一个样儿,都对着台城皇宫大礼一拜,欢呼——“万岁,官家圣明!万万岁!陛下英明!”
窝窝囊囊躲在世子府里无脸见人的萧见理拜接圣谕后,立马手舞足蹈地出现在世子府的奴客和婢女们面前耀武扬威起来,当即咋咋忽忽地坐上肩舆,露出顶天立豪气,让十二生肖娇娘抬着他,鼓乐喧天地直往她王母佛堂方向而去。
那知在距离佛堂还有百余米时,就被他王母身边的宦官谄笑着拦住谀言道:“王妃心疾犯了,不便见任何人。”
欣逢喜事儿不能与自己最爱之人分享,憋闷的心绪很难用言辞表述。萧见理当即气得鼻青脸肿,一拍肩舆围栏便戟指着宦官厉声咆哮道:“你个媚上欺下的无耻宦官,本世子若非看在阿母之面,早就将尔剁碎喂狗。哼!我们走,先向父王报喜去!”
“诺!”得令的十二生肖娇娘齐声一应,旋即又吹吹打打地抬着萧见理,直朝临贺王宫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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