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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八章 梧桐剖心


      众人踩联进入荔香院中,院内第一层建筑是一片宽广的开阔地,未显含蓄之美,却叫人感觉到说不出的痛快。

      冷色石砖遍铺,整齐如砌,树边和石台之下堆满了一盆盆初开的秋菊,香气袭人。

      一般来讲院中花朵都应该是看时节分区域盛开,极少像荔香院一般全用了盆栽,什么时节就摆上什么时节的花朵在前院,如此这般倒是一年四季都做得一枝浓艳,没有个消停的日子。

      这些暂且不提,进入荔香院之后,最为显眼的要数前院中心那一颗高大挺拔的梧桐树,枝叶繁茂,一身清爽。

      许多第一次进荔香院的游客,一进门别的都先不管,径直就要去这梧桐树前看上一眼,此时此刻,那梧桐树下就聚集了一群游人,正在指指点点,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白舒等人便也凑了上去,才到近处,白舒就吃了一惊,原来这梧桐树干的正中心处,开了一个大洞,中间空荡荡的,看起来触目惊心。

      还不等白舒细细观瞧,就听到一旁有人说道:“你们这就不懂了吧,这梧桐可是荔香院的院魂,早在荔香院建院之前就长在这里了。”

      白舒听闻这个说法,心道有趣,不成想一棵树也能成为荔香院的院魂,便开口问道:“请问这院魂二字,要从何说起呢?”

      那人见众人大感兴趣,一阵得意道:“这话就要从数百年前荔香院中的一位乐师说起了。”

      那人自顾自的走到了人群之中,站在梧桐树下讲述道:“数百年前院中有一乐师,技高超绝,喜奏诸般乐器,却唯独不奏古琴。旁人问起,他只道古琴有魂,吾未见城中一琴如此,无魂之琴不若不奏焉。”

      白舒微微摇头,有些不认同那个乐师的观点,因为白舒知道叶桃凌的第一把剑只是一根树枝而已,不过白舒转念一想,自己是不懂乐律的,既然不懂,就只能算是外行人,而外行人非议他行之事,是一种非常不礼貌的事情。

      不等白舒多想,那人又道:“同年那位乐师写出一首古琴曲名为乌凉调,惊动一时,曲谱一传十十传百遍布天下,可世间竟是没有任何一张琴,能完整的弹出这首曲子。”

      白舒听到这里,不禁在心里感叹,这就不是曲高和寡的事情了,音游难至才是乐道最大的悲哀,那些妙曲圣调,只存在于乐师的想象之中,却根本没有机会亲耳听上一次,那将会是何等的悲哀啊!

      那人接着又道:“那乐师自然不甘心自己谱成的曲子永远只是一纸虚妄,便收拾好行李,游历四方,准备找神木天丝,亲手制作一张古琴,来演奏这首乌凉调。”

      话说的这里,那人语气之中不自觉的带上了几分唏嘘道:“乐师这一去就是一个甲子,就在人们已经快要忘记他,忘记有那么一首永远也弹奏不出来的乌凉调的时候,那位乐师他回来了。”    

      那人轻轻一叹道:“他离开荔香院的时候还是风华正茂,可回来的时候却已经是白发苍苍,陪着他一起回到荔香院的,还有一组上好的冰丝琴弦,那是只有在传说中才存在东西。”

      那人说到这里,卖起了关子,竟然是闭口不语起来,旁边围观的人急忙追问道:“那后来怎么样了,他有没有制出那张能弹出乌凉调的古琴?”

      那人微微摇头,遗憾道:“那乐师回荔香院的消息不胫而走,天下皆知,可他想要的琴却还没有制好。他便广告天下说需要上好的琴木制琴,举国上下都在寻找那乐师所要的琴木,可到了最后,还是没能找到一块令那乐师所满意的琴木,而这个时候那位乐师已经风烛残年,即将不久于人世了。”

      众人闻言也是一阵唏嘘,白舒更是深深明白这种全力以赴,到最后还是镜花水月,满望成空的无力感,这也正是人们所常说的,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就在众人感叹不已的时候,那人走到了梧桐树边,摸了摸树干道:“那一天也是一个秋日,阴风怒号,还没到傍晚,天就已经暗了下来,那乐师就在这颗梧桐树下,召集了荔香院中一众善于音律的院生,准备将自己寻到的那组冰丝琴弦赠出去。”

      白舒的思绪便也跟随着那人的讲述,穿越到了那个秋风肆虐的阴天,可怜那日秋菊已然凋零。

      那人继续讲道:“那乐师站在树下,憾然道‘一生求琴,死而不得,乌凉无响,泉下遗音’,他一句话说罢,就要咽气而亡,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秋风忽然吹熄,苍穹云破天明,那乐师身前的梧桐树上骤然炸裂开一个大洞,洞中掉落出一块梧桐木,正好落在乐师脚下。”

      白舒心里微微一震,终于明白这梧桐树上为何破了这样一个大洞,耳听得那人声调高了几分,一字一句道:“这就是荔香院中最为传奇的一段佳话,梧桐剖心的故事。那位乐师最终用那段梧桐心木,制成了一张上好的古琴,就在这树下我站的地方,亲手演奏出了他数十年前自己谱出的那首乌凉调,一曲而终,那乐师仰天长啸,千里之内的鸟儿尽数而来朝拜,落满了梧桐树,那乐师一啸之后,也终于撒手人寰,只不过他这一生,再无分毫遗憾。”

      白舒听的心情一阵澎湃,却还是有些疑惑的问道:“朝闻道夕死可矣,那乐师也算是不枉此生,只不过这院魂一说,又要如何解释呢?”

      那人看了白舒一眼,高声道:“那乐师早年间奏乐,都在这梧桐树下,一人一树分别数十年之久,再相见时,已是忘年知己,没有人比这颗梧桐树更加了解乐师心中所想,为了成全乐师,这颗梧桐甘愿剖心以献,而乐师走在自己选择的路上,也一辈子没有停下来一步,至死方休,这就是荔香院的院魂。”

      那人高声问道:“从荔香院之中走出去的学子,都要在离开之前问一问自己,你是否愿意为民剖心,为国剖心,终其一生走在这条造福天下苍生的道路上,不死不休!你能做到这一点么?你究竟愿意为了什么,才肯把自己的心剖出来?”

      白舒被那人几句话说的微微激动,站在原地,身子颤了一颤,也不禁在心里问自己这个问题。

      他白舒究竟愿意为了什么甘愿剖心以献,有没有什么是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做成的事情,白舒想着想着心就沉了下来。

      因为他从没想过为国为民,他只想要凌问儿活着,可人世之中,怎么可能会有死而复生的事情发生。

      到了如今这般光景,白舒心里纵有千万般悔,千万般恨,千万般不舍和不甘,也只能慢慢学着放下了。

      旁人不像白舒一般自私,心里都在想着那人方才那一番话,梧桐剖心,为国为民。这本和国家社稷,天下苍生都没有关系,却被荔香院奉为院魂,叫人联想到自己身上,这也是读书人所特有的本事。

      比起星院来,白舒自然是更喜欢荔香院,不管是踩联入院,还是梧桐剖心,都能体现出荔香院对于精神教化这一方面的深厚底蕴,这是世间其他组织所都不具备的一种东西。

      这一番曲折的故事听了这么久,太虚观的一行人也都是感慨万千,尤其是许劫和罗诗兰二人,两人在莫渊山清修苦练多年,早已经没了什么理想和追求,性子一分一分的淡了下来。

      此刻二人闻听梧桐剖心之事,年少时期久远的记忆又重新翻腾了起来,他们都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多久没有过这样奋不顾身的冲动了。

      罗诗兰偷偷看了白舒一眼,目若秋泓。

      倘若白舒望见这一幕,他可能会明白自己就是那个甘愿令罗诗兰剖心以献的人,只可惜白舒这一刻沉浸在悲伤之中,完全没有注意到罗诗兰的一举一动。

      旁人也注意到了白舒这般失魂落魄的表现,都没有开口去打扰白舒。

      一直到围观梧桐树的人散去了大半,白舒方才回过神来。这时候白舒才发现罗诗兰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梧桐树下,从锦袖之中探出了纤长白皙的手臂,用指尖轻轻点在了梧桐树的树干之上。

      那温柔触碰的摸样,和那怜惜到如望见白舒一般的神情,都静美如同秋叶。仿佛罗诗兰伸手触摸的不是一颗树,而是一个没有了心的,只有着黑洞洞可怖胸口的,无怨无悔却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一个人一样。

      “师姐...”白舒下意识的唤了一声,他情不自禁的想要靠近罗诗兰把她从那种悲伤凋零的氛围之中给拉出来,可罗诗兰看都没看白舒一眼,只是忽然抬了抬头。

      白舒也顺着罗诗兰的目光看了过去,高大茂密的梧桐树冠在没有风的情况下摇曳了起来。

      罗诗兰忽然朱唇轻启道:“不用等了。”

      她这一句话说完,整颗梧桐树的树叶开始如同秋雨一般纷纷下落,绿色的树叶在从树冠处落到地面的过程中,就逐渐变得发黄,然后又一点一点的烧成了红色,最后落在地面之上,化为了灰烬。

      一身白衣的罗诗兰在火焰之中,在树叶遮挡下的白舒的视线里逐渐变得模糊不清起来,她那若有若无的身影,伴随着让白舒难以忘记的若有若无的香气都逐渐变的不真切起来。

      她是这场火雨之中唯一没有化为灰烬的东西!

      一直到了最后,梧桐叶落尽,剩下的那一颗光秃秃的树干,也在无声无息中燃烧了起来,烈火骤然而起,火光一直烧到了天边。

      白舒在熊熊烈焰之中奋不顾身的冲了进去,抓着罗诗兰的手腕把她从梧桐树边拉了回来,罗诗兰冰凉的手心激的白舒下意识的打了个寒颤。

      荔香院的那颗院魂,在顷刻之间就彻底化成了一片灰烬,一阵平地而起的狂风过后,甚至连一点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来。

      院中最开始满是惊呼,而到了这一刻,就是死一般的寂静。

      直到罗诗兰淡然开口道:“它不知道那个乐师已经死了,还以为是他又一次离开,只不过第一次它等了一甲子,这一次它多等了几百年。”

      罗诗兰握紧了白舒的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刚刚告诉它不用等了,因为已经等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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