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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蜀天冰影飘长歌1


  九月深秋,西蜀高峰,幽林巉岩深处。

  自当年元军擂鼓扬旗,高歌南下,破临安城门,便有数不清的武学大师退隐山林,这座高耸崔嵬、几入云端的西蜀高峰,既没有圣人贤士讴歌,也没有绝世高手在此决斗,甚至因为其四壁陡峭,无耕田可垦,便连炊烟人家也瞧不见。

  半山腰一块青苔斑驳的松岩旁,一青衫少年正神形懒散盘腿而坐,身旁放了半捆柴禾和一柄锈迹斑斑的斧头,此时已是黄昏,少年望着西边漫天红霞,好似片片火羽,西山落日虽已迟暮,却有如一只展翅翱翔的赤色火鸦。

  少年清亮澄澈的眸子微微一眯,伸了个懒腰往松岩上一靠,自顾自笑道:“良辰美景,岂敢辜负,来,师妹看茶,师兄要小憩片刻。”说罢,少年闭起双眼,嘴角含笑,还当真伸出左手,作势要去接茶,伸到一半便顿住,眉头一皱,撇嘴道:“小师妹,不要你看茶了,来给师哥捶捶腿。”说着便又将右腿伸直,好像当真有一个娇滴滴的师妹在给他捶腿一样地满脸惬意,笑道:“不错不错,看你平时凶巴巴地揪我耳朵,其实温柔起来倒也像个贤妻良母,哈哈。”

  少年完全沉浸在自顾自的遐想之中,清瘦秀气的脸庞满是笑意,过得片刻,好像有了困意,少年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小师妹,再给、给师哥唱、唱个好听的曲子来......”话音方落,四寂无人的幽林之中便响起了少年的鼾声。

  少年入睡后,这十年来一直反反复复做的那个奇怪的梦,再次出现。

  他梦到自己身处一片茫茫雪原之上,风雪交加,他看不见自己,但却能感受到一股来自灵魂深处的寒冷!雪地中摆放着两个襁褓,两种不同声音的婴儿哭声一直在他脑海中回荡,随即光影变幻,地动山摇,昼日和黑月同时出现在天空,紧接着——和这十年来梦到的一样,天空的那轮太阳忽然爆发出一阵刺目绚烂的强光,自己被其吞没,身上那股好像要将自己撕扯成无数碎片的寒意,顷刻间荡然无存。

  当是时,梦里面突然传来一阵哀而不伤、中气十足的男子歌声,令人柔肠百转之余,又生起豪迈壮烈的男儿情怀,唱的乃是: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少年大惊失色,这个奇怪的梦他做了无数次,却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清晰动听,仿佛就在耳边的歌声,他心中突生一股恐惧之意,周身一颤,猛地从睡梦中惊醒,站起身来循声望去,却唯见林繁叶茂、沟壑深深,就连那条上山的栈道也瞧不清,更不用说看见放声高歌的人了。

  待得歌声渐渐远去,青衫少年眼望落日西垂,蓦然惊醒,脸上神色顿时变得焦急失措,一拍大腿叫道;“不妙!”当下抄起斧头,冲入林中一阵乱劈,但他这般毫无章法地乱砍,直累得气喘吁吁浑身乏力,柴禾却只多了五根。

  少年掷开斧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此时已是黄昏,红霞遍天,透过松叶投射在少年脸上,婆娑光影照得他满脸彤红。少年心想今晚又只能看着师父师姐吃饭了,正自叹气哀伤,忽听有人哈哈大笑,少年心中突地一跳,循声看去,崖石之下的一株苍翠青松之后,缓缓走出一人来,那人蓬头垢面,周身邋遢,左手提着一只破罐,腰间斜插一柄做工拙劣的木剑。

  少年心生警惕,身子朝后缩了缩,暗暗寻思这人莫不是适才唱歌那人?他见那邋遢汉双目动也不动地看着自己,不禁后背阵阵发寒,问道:“兀那汉子,你是何人,来此作甚?”邋遢汉笑道:“我是乞丐。”

  少年自小长在山中,自然不知乞丐为何物,不过看他衣服破破烂烂,身上也脏得要命,恐怕不是好人,于是又故意板起脸孔问道:“方才那歌是你唱的么?”邋遢汉一捋破衫,双足忽然离地而起,身子在半空转了几圈,轻飘飘盘坐于地,望着山坡上的少年,笑道:“是我唱的。”

  青衫少年眉开眼笑,心中对这邋遢汉敌意登时消散了大半,当下也学他模样,原地转了三圈盘腿而做,不过他武学根基尚浅,似这般骤动骤停,顿觉一阵头晕目眩,过得片刻,才展颜笑道:“看来你不是坏人。”

  邋遢汉脸上笑意更浓了几分,但由于他蓬头垢面,嘴唇上沾满了污泥,笑起来显得有些疯癫,他道:“何以见得?”少年道:“我听你唱歌虽然悲伤,但你心中肯定是很有抱负的。我听师姐说起过,这首潼关怀古是当朝翰林院张养浩张大学士所写,满满对朝代更迭、百姓疾苦的悲叹,没有抱负情怀的人,是唱不出你那种意境的。”

  邋遢汉“哈哈哈”连笑三声,道:“好!你想不想做个有大抱负、真情怀的英雄豪杰?”少年听他豪言壮语,再加上满身放荡不羁的江湖侠客气,顿时热血上涌,叫道:“自然想!”

  邋遢汉问道:“那你觉得怎样才算是真英雄真豪杰?”少年闻言不语,低头沉思了片刻,随即中气十足地答道:“把鞑子赶出我华夏神州!”邋遢汉皱了皱眉,道:“为何?”少年答道:“师父说,鞑子当年攻打南宋,每占一座城池便要屠杀汉人百姓,虽然立国后有所改观,但近年来皇帝老儿又要重蹈覆辙,苛捐杂税、贪官污吏、恶霸横行、官匪勾结,不把鞑子赶回大漠,谁人敢说自己是英雄好汉?”

  邋遢汉双手一撑地,身子如风车般转起来,但闻一阵呼呼风声,他已翩然落到少年身旁,一拍他肩膀,道:“这不是真英雄,只能算是半真英雄。”说着只见他从腰间取出那柄丑陋不堪的木剑,手中一捏剑决,身体霍然拔地而起,冲入高大茂密的森林之中,随即便听得“哔哔啵啵”之声不绝于耳,只一盏茶功夫,少年跟前已落满了枯木柴禾,他心中又惊又佩,俯身捡起一根看时,那柴禾断裂处平整光滑,好似镜子一般!

  少年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这人以木斩木,竟有如此神威,恐怕他武功比起师父也差不了多少了。

  只听一声怪叫,少年仰头看去,却见那邋遢汉似是脚下一不留神,一头栽了下来,少年大惊失色,叫道:“前辈当心!”张开双臂便要去接他。

  岂料那邋遢汉掉到一半时,忽然在半空中将身体翻转过来,右腿一蹬身旁的一株白桦树,借势跳向左边,又一蹬左侧的一颗枫树,身子凌空翻转,已稳稳站在地面,端的是飘逸如风。

  邋遢汉朗声大笑道:“我没有看错人,没有看错人,哈哈哈,走罢!”说罢转身迈步便走,少年奇道:“去哪儿?”邋遢汉道:“把柴禾捆好背上,回去见你师父。”少年心中更加奇怪起来“他怎么知道我师父?”口上却道:“不行!”邋遢汉转头看他,道:“为什么不行?”少年摇头道:“师父让我今天砍三十斤柴,但是我只砍了十斤,余下的二十斤是前辈帮我砍的,男子汉大丈夫,怎能因为害怕受罚就投机取巧?”

  邋遢汉笑道:“无妨,你是因为听了我唱歌,心神不宁,才没有砍够柴的,我帮你也算是将功补过。”

  少年倔脾气上来了,将头摇得像个拨浪鼓,道:“更加不行了,此事本来就不怪前辈,是我自己偷懒睡着了,投机取巧已是不对,推卸责任更是大罪,不是男子汉所为。”

  邋遢汉爽朗一笑,将地上那十斤柴禾抱起来,道:“走罢!”两人迈步上山,邋遢汉健步如飞,嶙峋陡峭的山路走起来如履平地,而那少年虽然常年走这条路,此时也不免相形见绌,一叠声地叫他等等。

  而他心中也好奇,自己印象中师父好像除了自己和师姐外便再不认识其他人,这邋遢汉对上山道路却颇为熟稔,心中不禁犯起嘀咕来了。不过转念一想,师父武功盖世,剑法超群,否则也不会在这荒山野岭一住就是十五年了。

  想了一阵,东边皎月破云而出,清晖莹亮,月光下一老一少的影子在山林间前后疾驰,奔了一阵,邋遢汉回过身来,将少年一把抱起扛在肩头,道:“你走得恁地慢!”边说边跑,少年只觉两侧树影飞速后退,身下宽阔的肩膀非但没有丝毫颠簸,反而不断涌出一股热流,令少年周身暖洋洋的甚是惬意。而且这人虽然邋遢不堪,但周身竟然没有一点臭味,倒是有一股淡淡的药草香气扑入鼻中。

  奔到山峰上一颗状若桑叶的巨石前,邋遢汉顿住脚步,放下少年,在月光下俏立良久,忽然重重叹了口气,想这些年来世事浮沉,几经磨难,终究还是没能敌过天命。

  少年见他神情委顿,黯然自伤,想起自己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师父说要等自己长大了才告知,但这十年来他们却从来没有找过自己,又想到自己经常做的那个荒诞无稽的梦,不由得悲从中来,坐在巨石旁放声大哭。

  邋遢汉想起十年前那一场劫数,弄得自己家破人亡,不禁也跟着少年一起放声痛哭。

  月光下,高山中。一老一少的哭声此起彼伏,引得山中子规也跟着啼叫起来。

  忽听一少女声音淡淡道:“一大把年纪了还学小孩子哭,也不怕羞。”声音如风铃般清脆悦耳,又好似潺潺清泉和璞玉相击。少年闻言顿时止住哭声,回头朝那女子叫道:“师姐!”

  邋遢汉一抹鼻涕,睁眼看时,却见月光下站着一身穿淡黄衣衫的少女,约摸十五六岁,怀抱一柄长剑,双眸似笑非笑,两片嘴唇抿在一起,露出右边脸颊一个浅浅的酒窝,端的是五官精美绝伦,皮肤白皙胜雪,在月光下更如璞玉一般,长发如瀑般披在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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