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蜀天冰影飘长歌3

　　虽只五字，魏东林却已听出她对苏鉴烟恨意之深、怒意之切，林楚在石室内听见师父厉声咆哮，周身也是一个激灵，这么多年来他还从未见过师父发这么大火。

　　莫倾凤胸口起伏，过了半晌才逐渐平定情绪，问道：“知道时日么？”魏东林道：“腊月十五。”莫倾凤被女儿扶着缓缓坐下，道：“她无非就是想要引我出来，将暗月剑和剑谱拱手而送。叹只叹那一群老糊涂垂涎她美色，只会为虎作伥，十五年如此，三个月后必然也是如此。”

　　叶潇灵柔声安慰道：“娘，别生气啦，气坏了身子我和林楚都不理你了。”

　　莫倾凤望向女儿，眼中杀意刹那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无穷无尽的怜爱，仿佛从她的眼睛、鼻子、耳朵、嘴巴中，又看见了当年那横刀立马、笑傲天下的翩翩少年。

　　莫倾凤轻声笑道：“你去叫楚儿别面壁了，快来吃饭，一捆柴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林楚在石室中听见，鼻子一酸，几欲掉下泪来，师父向来都温柔似水，他病了，师父会亲自上山去采药，亲自熬成药汤；他累了，师父会给他讲那些悠远的江湖传奇和历史故事。即便是自己练武时不用功，她也不会骂自己。有时候林楚就想，自己虽然不知道父母是谁，师父师姐也从未提过，但这辈子有师父和师姐就已经足够了，他固然想成为大师父叶采桑那样的绝世英雄，但就像这般在青山秀水间和师父师姐过一辈子，此生便已无悔。

　　只可惜，师父却被那劳什子西域血教的苏鉴烟害得家破人亡，随着时间流逝，林楚发现师父温柔笑容越来越少，愁苦越来越多。他以前懵懂无知，直到方才师父那几声凄厉的笑声，林楚才意识到师父对苏鉴烟已经恨入骨髓了。

　　想了片刻，林楚从石室中走出，轻声道：“师父。”随即站在一旁，不发一言。

　　莫倾凤笑道：“怎么啦，是不是师姐又欺负你了？”叶潇灵急忙道：“我才没有，是他自己偷懒活该被罚嘛。”林楚脑海中却一直回响着师父那凄厉悲愤的笑声，闻言只是摇了摇头。

　　莫倾凤凝视了林楚一阵，轻轻叹了口气，向叶潇灵道：“灵儿，你和魏伯伯先吃饭。”随即又向林楚道：“楚儿，你跟我来。”

　　林楚应了一声，跟着莫倾凤走进了乾位的石室，那间摆放着叶采桑尸体冰棺的石室。

　　方一踏进，林楚便觉周身上下仿佛被冷雨浇透，不禁打了个寒颤，这是他第三次来大师父的房间。第一次是五岁那年，他正式拜入日月双侠门下，第二次是八岁那年，他右手不慎被油灯烧了，来这里借助寒气疗伤。

　　林楚神色端庄地看着冰棺中躺着的年轻男子，虽然已离世十余载，但依旧是剑眉星目、丰神俊朗。林楚跪倒在地，重重磕了三个头，道：“弟子林楚拜见大师父。”

　　　莫倾凤扶他起来，凝视了丈夫好一会儿，才幽幽开口道：“楚儿，我和大师父以前的事，想必你从灵儿嘛听说过了吧？”林楚道：“听说过了。”莫倾凤道：“师父之所以不告诉你，是不想让你因此生活在仇恨之中。”林楚抬头望向莫倾凤，道：“师父待我如母，大师父自然便如我父，常言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师父就算不告诉我，我也会努力学好剑法，手刃仇人！”

　　莫倾凤摘下面纱，露出一张清丽绝俗、宛若冰雕玉琢般精致的脸庞，她自从叶采桑逝世后便发誓，此生只给女儿叶潇灵一人看自己脸庞，后来收养林楚，见他乖巧懂事，便也不避他了。

　　莫倾凤苦笑着摇了摇头，柔声道：“楚儿，你年纪尚小，若是天天想着报仇，不仅剑法难以大成，人也会变得阴沉消极。你才十岁，像现在这样就很好了，师父的仇，师父一人扛着。”

　　林楚小脸又看向叶采桑，右手食指拇指不断轻轻掐着左手小指，脑海中突然想起下午邋遢汉前辈唱的那首歌来，笑道：“师父，您尽管放心，我不会变得阴沉消极的，相反，我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把侵占了我们汉人江山一百多年的鞑子赶出中原，为当年死在他们铁骑之下的汉人百姓报仇！”

　　莫倾凤从来不知林楚还有这等精忠报国的宏愿，不禁替他无比骄傲，笑道：“那好啊，到时候我可要来我们林大将军的营帐蹭饭吃。”

　　林楚看着师父祥和亲切的笑容，自己神色却突然变得严肃起来，问道：“大师父是不是汉人？”莫倾凤闻言有些错愕，不知他是何意思，只得如实道：“他虽然曾拜入西域血教，不过却是正统的炎黄子孙。”

　　林楚道：“那好，既然大师父是汉人。而我又要为当年死去的那么多汉人报仇，那再加大师父这一份仇，也多不了多少。”

　　莫倾凤这才明白林楚意思，心知他决意要找苏鉴烟报仇，不禁叹了口气，道：“楚儿，你这是何苦呢？”

　　林楚笑道：“师父，楚儿虽然年幼，却也懂得知恩图报，师父待我恩重如山，做徒儿的若是什么事都让师父一人扛着，那这种徒弟我不做也罢。”

　　莫倾凤双睫一颤，妙目中簌簌滚落几滴眼泪，嘴角却满是温柔醉人笑意，她一把抱住林楚，一叠声地道：“好楚儿，乖楚儿......”心中暗暗叹道：“可惜楚儿不知得了什么毛病，从小便不能凝练真气，不能教他内功。”

　　林楚此时个头不过到莫倾凤腰间，被她一把搂住，心中自然也是暖洋洋的，他适才本来想趁此机会询问自己亲生父母之事，此时见师父动了真情，生怕自己贸然相问惹她生气，过了良久，林楚被墨倾凤抱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忙道：“师、师父，我、我快憋死了。”

　　墨倾凤这才缓缓放开林楚，朝他温柔一笑，拭去眼角泪水，道：“去吃饭吧。”林楚仍记挂祭刀大会之事，心中有些堵闷，应了一声，和莫倾凤一起出了石室，却看见厅堂中只有叶潇灵一人，那邋遢老伯却不见了踪影。

　　林楚问道：“师姐，那老伯呢？”叶潇灵道：“他说自己只是来报信的，不便逗留，就走了。”林楚“哦”了一声，也不在意，心想那老伯和自己颇有缘分，日后定有再见之时。而他肚子见到满桌饭菜也终于不争气起来，咕咕叫了两声，便道：“师父，您吃饭。”莫倾凤摇了摇头道：“你和灵儿吃吧，我不饿。”说罢便径自走出了石洞。

　　林楚双眼顿时变得黯然，撇嘴道：“师父不吃，我也不吃了。”叶潇灵啐了他一口，道：“你还真当自己是神仙啊，快吃，我去看看娘。”说罢蹑足潜踪跟在莫倾凤身后。

　　转眼间石室中便只剩林楚一人，他坐在饭桌前，明明肚子饿得难受，此时却也没了胃口，想起师父那血海深仇，心中更加不是滋味，坐了片刻，四下环顾，怅然若失，胡乱吃了点菜，便也追着莫倾凤和叶潇灵出去了。

　　其时适逢十五，月正中天，林楚出了暗道，来在山林之中，皎月银辉正照在地面薄薄的一层落叶之上，好似白玉嵌黄金。林楚隐隐约约瞧见山林外的斜崖上站着两人，晚风拂过，两人长发飘舞，林楚走进看时，猛地大吃一惊，那两人虽也是女子，但方一走进鼻中便飘入一股奇异香味，似是混合了蜂蜜和栀子花。林楚慌忙躲在一块石头后，借着月光细细看时，左边那女子满头卷发，手摇折扇，优哉游哉，右边那人身材高挑，身穿轻纱，四肢肌肤竟有多半露在外面，在月光照耀下更显得白皙温润如玉，却哪里是师父和师姐？

　　林楚四下望去，此处除了那两名女子，并不见师父和师姐身影，他越闻那股奇异香味便越觉周身麻痒难当，丹田之中好似有一团火蹿了起来，在身上四处乱窜，时而燥热如烧，时而彻骨冰寒。林楚小小年纪，从小又碍于身体毛病未曾修炼内功，哪里经受得住此等折磨？正要放生大叫时，林楚忽觉一只手掌轻轻抵住自己后背，寒劲迸发，内力滔滔涌来，随即自己鼻翼迎香穴和眉心印堂穴先后被人轻轻一点，那股异香刹那间便从鼻子肿烟消云散，身上那两团冷热气流也缓缓沉入了丹田之中。

　　林楚转头看时，重新蒙上面纱的师父正站在自己身旁，双手背负，凝视着前方那两名女子，原本的似水温柔此时也被清冷孤傲所取代，林楚正要开口说话，忽觉一只绵软温热的手掌一把捂住自己嘴巴，林楚周身刹那间如遭电击，四肢百骸一阵酥麻，眼光一瞟，正瞧见师姐那张精致清丽、不染俗尘的脸庞，只不过此时却满脸严肃，示意自己不要说话。林楚口鼻被她捂住，但奈何嗅觉也被封住了，不能闻到师姐手掌上的香气，心中略微有些失望。

　　叶潇灵和林楚并肩蹲着，松开手掌后顿了顿，突然也缓缓站了起来，凝视着前面斜崖上两人，恰巧此时，前面传来一女子声音咯咯笑道：“不愧是日月双侠后人，终于没躲了。”声音软嫩如绵、娇甜似蜜，林楚只是听到那女子说话，周身便又是一阵麻痒，脑海昏昏沉沉，好似刚从酒坛子中爬出来一般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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