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这大唐第一个印刷小作坊,就在二皮沟成立了。
郝处俊九人亲眼见证了这抹上了油墨的铜版在白纸上印刷出一份份满是字迹的书页,竟是震撼的战栗。
他们从未想象过,一部书,不再是通过用手抄写,而是通过这般一次次的印刷,就好像盖大印一般,最后一份份出来,短短一个时辰,同样的文字,便印刷出了两百多份。
这……简直已到了无法想象的地步。
郝处俊默不作声的看着眼前的一切,‘造’书的人不再是读书人,而是一群甚至连大字都不识的匠人,他们操控着黄铜雕版,随时补充油墨,最后造出‘书’,另外一边,有人将不同的书页整理成册,而这一切……对于郝处俊而言,宛如做梦一般。
“恩公……为何要印此书?”
郝处俊看着陈正泰,他开始越发觉得,陈正泰像一个怪物。
陈正泰见郝处俊凝视着自己,似乎有很多问题不解,便微微一笑。
“你看看这二皮沟,招了多少的流民,这么多张的嘴,有一句话叫做救急不救穷,现在二皮沟还有钱粮赈济他们,可是时日一长呢?这世上,人才是最宝贵的财富,你别看二皮沟卖盐能挣钱,可相对于人而言,卖盐又算什么?可是……人与人又是不同的,寻常的人,真的能创造财富嘛?我看不尽然,靠力气挣钱,永远都不如靠脑瓜子挣钱好使,这些流民,现在虽是困苦,可若是将来他们可以做到能写会算,这才是有益于天下,也有益于二皮沟。“
郝处俊一脸震惊:“恩主要让所有二皮沟的人读书?”
“我想试一试。”
郝处俊却是震撼的说不出话来,朝着陈正泰连连摇头。
“这绝无可能……这些人多是一些毫无见识的流民百姓,他们……他们如何能读书……所谓君子劳心,小人劳力…若是挑选十人、百人,或许可以。可这是数千上万人啊,世上没有人可以做到。”
看着郝处俊惊骇的样子,陈正泰发现自己在鸡同鸭讲。
其实这可以理解。
来自后世的陈正泰深信谁都是可以读书的,即便是最下贱的百姓,他们也有成才的可能。
可是……对于郝处俊而言却是完全不同,在他的眼睛里,能读书的是人上人,只有生在显赫姓氏里,有着家族血统和阀阅传承之人,才有成才的可能。
哪怕是陈正泰面前的九个读书人,也不乏有寒门出身,譬如李义府。
可在这个时代的寒门,和后世的所谓寒门是不同的,后世人们将穷人比喻为寒门。
而在唐初的寒门,则是相对于高门而言,譬如李义府,他就因为自己出身在寒门而自卑,因为郝处俊是县公之子,父亲曾经做过州刺史这样的高官,至于祖父,也曾权倾一时。
可李义府呢,他的父亲不过是个小小的县丞,也就相当于副县长,正因为这个‘卑微’的身份,李义府觉得出身寒门的自己在其他的上品之家面前抬不起头来。
李义府常常觉得自己的父亲只是个县丞而觉得羞耻,为自己可怜的寒门出生而自卑,以至于他做任何事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因为他很清楚,别人可以踏错十步、百步,而自己只要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而至于这个时代如邓健一般的寻常百姓,在这些有门第的人家看来,实是蝼蚁。
读书……笑话……他们也配嘛?
自然,持有这样观念的人,已经无关善恶了,这不过是长年累月下来人们形成的固有印象,不会有人觉得有这样的想法和善恶有关,历来多少正人君子,他们有着极优良的道德修养,同样也是如此观念。
陈正泰看出了九个门生眼里闪露出来的疑虑。
陈正泰知道,其实这种事没必要去争辩,在强大的固有观念面前,其实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于是道:“这于你们而言,一定是未曾设想过的道路吧。”
郝处俊等人很给陈正泰面子,选择沉默来表明自己的态度。
“可是如果不去试一试,又怎么知道能不能成功呢?”
陈正泰丢下这么一句话,继续保持笑容,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遭受了羞辱,九个读书人像看傻瓜一样看自己,正因如此,更要保持微笑,营造我很勇或者是我很神秘的印象。
天气已渐渐的入秋了。
蝗虫渐渐凋零,只是整个关中,却已被这无数的飞蝗啃噬的一干二净。
官府和二皮沟虽然尽力的赈济,可这满目疮痍之下,无数衣衫褴褛之人,似乎已经在自己的记忆深处,留下了贞观三年这个夏日里不堪回首的饥饿印记。
朝廷连颁旨确定了科举的新政,这令已齐聚在长安的数千举人多了几分希望。
新政的举措简直无懈可击,总体而言,但凡对新政有所了解的,大抵都觉得存在舞弊的可能已经微乎其微。
紧接着,考期已日近,到了开考的清早。
二皮沟大学堂外头,已备好了车马。
九个读书人迎着朝阳,走出了学堂,他们在此朝夕相处了两个月,彼此已经相熟了,可现在……却如挣脱了牢笼的雀儿一般,彼此来到了车前,提着考蓝,相互作揖告别。
郝处俊早就想好了,这一次进士科考试之后,无论是否高中,他都打算成绩揭晓之后便跑路,再不给陈正泰把自己抓回来的机会。
倒是出身寒门的李义府,却还在犹豫着是不是考完回乡,他其实挺怀念这里的饭菜的。
其余人各怀心思,科举对他们而言,不过是碰碰运气而已,毕竟他们要考的是进士科,进士科在科举各科中最难,前途难料。
甚至在这个时代,许多无法进士出身的人即便将来成为宰相,也不免视自己无法成为进士而心怀遗憾。
陈正泰这时骑着马亲自来了,九人用复杂的眼神看了陈正泰一眼,彼此之间相互行过礼,随即辞行告别。
上车的时候,一心只想离开学堂这大囚笼的郝处俊突然觉得自己鼻头一酸,在这个记录下人生两个月记忆的地方,此时突然离开,内心深处,竟是怀有了某些不舍。
这个时候,哪怕是此前各种咒骂和嫌弃的陈正泰,竟也开始一并怀念起来。
等马车徐徐而动。
透过了车帘,郝处俊看到后方,陈正泰在朝阳之下驻马而立,遥看着马车的方向,郝处俊下意识的眼圈红了。
马车将九人送至考场。
在这里,饭山县公郝相贵疯了似的寻觅一个熟悉的身影,终于,他看到了有一个熟悉的人下车,便疯了似地扑上前去:“处俊,我的儿……”
两个月时间里,父子不能相见,对彼此而言,就好似是两个世纪一样的长。
唯一不同的是,郝相贵清瘦了,形容枯槁。
而郝处俊……长胖了。
郝相贵泪眼滂沱,不顾身边诧异的人,揪着郝处俊不肯放手,嚎啕大哭道:“为父日夜惦记着啊,生恐你在二皮沟受了委屈,为父不是不想营救,只是那东宫的人不肯让为父进去,为父几次想要面见陛下,可陛下也对为父置之不理,我的儿……”
父子二人,抱头痛哭。
一旁的人纷纷指指点点,低声议论:“这不是二皮沟的九个读书人嘛,真可怜,你瞧瞧他们的样子,面色是红润,咦,我认得他,他怎么还长胖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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