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告别
“谢谢你忆潇。”罗述的声音闷闷的。
她脸上的泪痕干涸了,但眼神仍未聚焦,涣散着恍惚着,有些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要是真的在做梦……”她喃喃道,“就好了……”
黎忆潇将她手里的橘子拿过来,掰下一瓣直接递到她嘴边:“尝尝吧,或许嘴里有点酸酸甜甜的味道,就没那么难受了。”
罗述摇摇头:“不用,我没胃口。”
黎忆潇抿了抿唇,放下了。
她就这么坐着,安安静静陪了罗述一小会儿,就起身准备离开了。
“等一下,”罗述仰头看着她,“你回去后,如果没有特别紧急的事,叮嘱晏筝把他手上的伤处理了。”
黎忆潇扬了扬嘴角:“好。”
门被关上的那一刻,这间诊室里又只剩下罗述一个人。医生让她在医院里待够两个小时再走,以防出现什么没检查出来的后遗症,她仰卧在诊室的病床上,最强烈的那阵悲痛过去之后,各种情绪渐次归于平静,大脑已经自主开始复盘这一场爆炸。
她仍记得韩曦然最后说的那些话,关于爆炸,她分析的没有错,从宋羡己和宋敬予家发现的仅有的那么少得可怜的线索,全都指向了空山福利院,太过巧合了。
可是事发前他们谁都没有细想,更没人猜到那座荒废了不知多少轮春夏秋冬的教堂里,藏着一枚炸弹。
那炸弹是谁装的?是宋羡己还是宋敬予?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如果当时韩曦然没有朝她走过来,那现在躺在殡仪馆的人就是她了——他们到底想要谁的命?还是只想威胁?
太多问题了,罗述感觉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她根本不敢把整套逻辑简化,因为简化到最后,就只有一句话——
宋敬予——张灼,想杀他们。
“你在空山教堂装了炸弹?”
手里的游戏机传出一声“game over”,宋羡己才舍得抬起头,看向站在旁边面色不善的宋敬予。
“对啊,不是说要给他们送点小礼物吗?搞到那玩意儿可费了我一番功夫,好在没把我的教堂毁掉。”
他笑着垂下眼睛,看到宋敬予垂在身侧的手攥紧了拳头,掌指关节泛着青白。
“哥,不过是死了个警察而已,既给了他们一个下马威,又能让他们乱一会儿阵脚,说不定那个姓罗的队长还会因此消沉到没法破案,”宋羡己挑着眉笑了一下,摊开手,“一石三鸟的事,何乐而不为呢?”
宋敬予猛地上前,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拽了起来。
他咬着牙,沉声道:“我只答应你给他们一点威胁,没说叫你杀人!”
“我杀人了吗?”宋羡己露出个无辜的表情,“我只是装了个小小的炸弹而已,炸弹是把一堵墙炸塌了,没有躲开掉落的石板也能说是我的错吗?分明是那个女警没有及时躲开呀。”
他嘴角一扯,扯出个标准的微笑,“再说了,就算杀人了又怎么样呢?又不是没杀过。哥,你过的都是正常人的生活,可我是怎么长大的你不清楚吗?杀人对我来说,和吃饭喝水有什么区别?”
“你!”宋敬予恨恨地盯着他,眼睛里的怒火恨不得钻出来把这个人烧死。
可宋羡己丝毫不害怕,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淡然地看着他的哥哥。
几秒后,宋敬予蓦地松开手,把他摔回椅子上。
宋羡己整了整皱巴巴的衣领,笑道:“哥,你以前对你的下属们,也这么暴躁吗?”
-
下午两点,罗述回到市局。一推开办公室的门,就察觉出了那股压抑的气氛,原本最爱叽叽喳喳说小话的几个,脸上也没了笑容,有的人眼眶还红着,好几个工位都空着。
邹朝飞先朝她看过来,眼睛湿漉漉的。罗述深吸一口气,问道:“晏筝呢?”
“在杨局办公室,”邹朝飞道,“杨局说你回来了也过去一趟。”
“行,”罗述点点头,“我知道了。”
她转身又走出办公室,两条腿上都挂着伤,她走不快,原本杨局的办公室也就一条走廊的距离,她却走了整整两分钟。
罗述到了杨昭办公室门口,抬手刚要敲门,晏筝出来了。罗述低下眼睛,注意到他两只手上都缠了绷带,才放心。
晏筝看了她一眼,微微颔首,错身离开了。
罗述走进去,叫了一声:“杨局。”
“小述啊。”杨昭抬眼看她,先把她一身的绷带收进眼底,叹了口气,“你伤得严重吗?”
“不严重。”罗述道,“只是皮外伤,很快就能好。”
“嗯,那就好。”杨昭的声音像重低音的乐器,语速还是缓慢的,但从前的沉稳有力也染上了哀伤,“空山教堂里发生的事,小晏都跟我说清楚了,这件事不怪你……是凶手太阴险,谁也没有预判到这一步。”
他伸手去端桌上的茶杯,端起时手都有些抖,这一刻罗述才恍然意识到,杨局也是真的年纪大了。
杨昭喝了口茶,继续道:“张灼……真是想不到,张灼竟然……”
他偏过脸,又叹了口气,只是不知那叹息里,是愤恨偏多,还是失望偏多。
罗述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杨昭又道:“曦然……曦然的遗体现在在法医科,具体死亡原因已经查清楚了,她的后脑被碎石砸中,内脏也有一定程度破裂……那种情况下,就算立即就医,大概率也抢救不回来。她的情况,算是因公牺牲,我会向上申请,给她追授烈士称号。”
“我代曦然谢谢您,”罗述朝他深深鞠了一躬,“杨局。”
杨昭摆摆手:“案件还没完,我希望你不要因此一蹶不振,只有把凶手缉拿归案,曦然才没有白白牺牲。”
“我明白。”罗述声音淡淡的。
“行了,你回去吧。”杨昭说,“控制好自己的情绪,生离死别是人生的必修课,别太难过。”
罗述走出了办公室,身后的门轻轻合上。她站在门口,突然听见一阵哭声,仔细一听发现是从刑侦支队办公区传来的。她赶紧回去,一开门,看见支队的人正乱作一团,两个生面孔坐在中间,悲痛彰明较着。
“罗队,”邹朝飞看见她回来,走上前去,低声道,“这是曦然姐的父母,来……”
他话没说完,罗述就点点头,朝夫妇俩走过去。
虽然和韩曦然认识了五年多,但成年人相交,已经基本脱离了父母,所以这么多年过去,她第一次见到韩曦然的父母,就是在这样的境况之下。
“伯父、伯母,我是支队的队长,我姓罗。”罗述简单做了个自我介绍,然后张了张嘴,想说些安慰的话。
韩父抹了把泪:“不用说了,我们都能理解……”
韩母看上去更憔悴,她抓住了罗述的手,刚要说什么,就看到她手上的纱布,怕抓疼了她,于是赶紧松开。
“没关系伯母。”罗述重新握住她的手。
“你就是罗队啊……”韩母泪眼婆娑地看着她,“经常听然然提起你,她说你对她很好,一直很照顾她……谢谢你啊……”
罗述昏昏默默地,喉间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
她当初是因为被警察救过一次,才走上的这条路,可到头来,却连想保护的人都保护不了。
“然然喜欢当警察,因公牺牲对她来说也是一种荣誉。”韩母的声音颤巍巍的,“我们一直都尊重她的选择,也明白她做这份工作有危险,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罗述艰涩地动了下唇:“曦然走之前,让我给你们带句话。”
韩父和韩母都看向她,眼里闪着泪光。
“她说,”罗述一遍一遍地在心里让自己冷静下来,开口说话时还是如鲠在喉,“她下辈子还想做你们的女儿。”
“好,”韩父强撑着笑了一声,但眼里的泪止都止不住,“好啊……”
韩母拉着罗述的手,低声问:“罗队长……你能不能帮我们,帮我们把然然的东西收拾一下?”
“没问题。”罗述道,“您叫我小罗就行,工作之外我跟曦然就是好朋友,以后您和伯父有什么问题,尽管来找我。”
她想,以后她不止是为自己而活了,她要带着曦然的那一份,无论是责任还是希望,继续走下去。
陪着韩父韩母坐了一会儿,罗述就帮着他们去韩曦然的工位上收拾东西。从前看习惯了就从没仔细注意过,韩曦然的桌面上摆了很多和工作无关的小物件,盆栽、装饰、还有两张照片,一张是她和父母的全家福,一张是他们这一届入职市局时拍的合照。
罗述拿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很久,才放进纸箱里。
韩父看着她桌面上的全家福,突然开口:“然然前几天还说,等手上的案子解决了,就带我和她妈妈去照相馆,再拍张新的全家福来着。”
“别说了。”韩母哀叹道。
他们两人收拾韩曦然的私人物品,罗述把她桌子上的文件和卷宗整理出来,摞成一摞放在旁边。
看着那一沓印满黑字的白纸,一桩桩、一件件,记载着他们曾经并肩破获的各种案子,还有每一个相关人的详细资料。
罗述漫无目的地翻了翻,有些文件都是几年前的了,上面记录的案件连她都没什么印象。
“这个是什么……”韩母突然道。
罗述转过头,看见她手里拿着一个盒子,正疑惑地打开。罗述也看不出那盒子里装的什么,只是韩母看了几秒后倏尔把东西递给了她。
“罗……小罗,这应该是给你的。”
“给我的?”罗述一脸诧异地接过。她打开盒子的盖子,看到里面放着一个巴掌大的棉花娃娃,那娃娃一头短发,穿着缩小版的警服。
罗述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停滞了,拿着盒子的手也发起抖来。
棉花娃娃上面放着一张纸条:
生日快乐罗队长~(划掉),算了,过生日就不叫罗队了,生日快乐罗述述!礼物喜不喜欢~这可是我专门找人按照你的照片定做的哦,必须给我收好!29岁要开开心心过好每一天,爱工作的同时也要爱自己哦~
罗述整个人一绷,沿着脊椎生气一阵麻意,鼻尖一酸,视野就模糊了。
今天是9月11号,距离她的生日还有5天。
韩母看着她:“小罗,这是然然送给你的礼物,你就留着吧。”
“嗯。”罗述不敢多说话,她可是队长,不能在这么多人面前掉眼泪。
罗述用力眨了几下眼睛,迅速把剩下的东西帮韩父韩母收拾干净,送两位长辈离开市局。原本略显拥挤的办公区,明明只空出了一张桌子,却把整个地方都衬得空落落的。
大家在自己的位置上坐着,没有一个人动,也没有一个人提这张桌子要怎么处理。
罗述送完韩父韩母就回了自己的办公室,她把那个棉花娃娃放在带锁抽屉的最里面,然后平复好心情,把这些天的线索梳理出来,召集支队全体开会。
会议室里坐满了人,个个情绪低迷,罗述站在最前头,目光在每张脸上扫过。
“我知道大家心里都不好受,但是时间不允许,我们作为警察,是最常与生死打交道的职业之一,应该有随时保持理智的能力,以后会有机会哀悼韩曦然同志,但不是现在。”她深吸一口气,“所有人都把情绪收一收,听我说。”
“目前最重要的就是抓到宋敬予和宋羡己,但是这两个人智商都很高,整个案子他们策划了多久谁也猜不准,再加上宋敬予,”罗述顿了一下,注意到有几个人看向了自己,“宋敬予对刑侦支队查案的流程和习惯太熟悉,所以这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事。
“最可能有用的办法,就是追溯他们的成长轨迹,以XY9876坠机事件为分界线,分三批人去查,周澜负责调查宋羡己和宋敬予的童年时期,这个阶段的可参考资料很少,只能去找当年的人,他们的亲戚、或者宋敬予的学校老师、同学,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把这个阶段他们的家庭状况、性格习惯查清楚。
“晏筝负责XY9876坠机事件本身,尽可能多地找到参与过这场事故的当事人,以及当年的相关记录和报道,把这起事故的起因、经过、结果一一查明,越详细越好。
“剩下的,由我和邹朝飞负责,调查坠机事件之后宋家兄弟的行踪。”罗述将任务分配好,又道,“还有我们之前漏掉的一个人,胡得幸,曾经帮助米雯将作案工具扔到程越家,也是把快递盒子送到李岷家门口的人。这个人的重要程度不高,但也需要查一查,小顾,你来负责。”
这时夏邈开门进来,罕见地没有笑着说话。
“如果有任何技术上需要的帮助,欢迎随时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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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完了剩下的大半天,晚上九点,罗述才关上办公室的灯,下班回家。
脱离了成堆成摞的资料和线索,整个人突然就像被抽走了魂魄一样,慢慢悠悠地穿过长长的街道,爬过狭窄的楼梯。
她走到家门口,一抬头,蓦然发现门口蹲着一个人,拿钥匙的手抖了一下。
“妈?”
付爱青听见声音抬起了头,昏黄的声控灯下,依旧能看得出面容憔悴,头发凌乱。
罗述上前一步:“你怎么来……”
她话未说完,突然被付爱青拉到怀里,紧紧抱住了。
那一瞬间她后颈一僵,强忍住泪意,像小时候那样,慢慢地、慢慢地将下巴压在母亲的肩膀上。
她听见付爱青哽咽的声音:“我听说你们遇到了爆炸,有个女警牺牲了……我吓死了,过来看看你……幸亏不是你,幸亏不是你,妈妈就你一个女儿了……”
罗述感觉脑海里响起一阵电流声,她猛地想起十五年前的那个夏天,付爱青着急忙慌地赶到河边时,也是这样的表情。
只是耳光换成了拥抱。
她的手颤抖着抚上母亲的后背。
当年的那一耳光,一直是她记忆里的一道疤,至今仍未去掉。现在她是不是可以猜一猜,那也是付爱青被担心冲昏了头的后果。
“你怎么没给我打电话啊……”
付爱青依旧哽咽着:“我怕你在忙,在执行任务……我怕我一个电话害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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