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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黄册


林府的格局,是一家四进四出的大院,林家三代人在此聚族而居。

  若是严格遵照大周礼制,像林家这样的商贾之家,只是住在这座府邸里其实就已然算是僭越。

  《周礼·仪制令》有规定:官员非三品以上不得开府;非五品以上不得建宅;商贾立厦,止于三进……

  可在这小小的东山县,就连县尊老爷都是林老爷的女婿,自然也就无人敢于置喙。

  也没处多嘴去。

  用过了朝食之后,林家老爷子照例来到自家那遍植海棠、梅树的中院消闲。

  仆人们早就在树下先铺上一层茵毯,然后又累次铺设了好几层带有钩纹团花的西域毡毯。而林老爷则左手持着高足杯,肘下支着隐囊,屈腿斜躺在这柔软的厚毡床上面。

  旁边一个家生子捧壶而立,预备随时给老爷斟上酪浆。

  中庭有一个美貌歌姬,正围着一棵梅树唱着《春莺啭》,且歌且舞,好不曼妙。

  之前赵无咎在鬼市见过的那个老头,此时则站到了院中,躬着身子,给林老爷轻声念诵着账目清单。

  在这人身后,还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头,手里也都拿着账本等待老爷的传唤。

  “……昨夜入账,合铜钱十二吊三陌一十八枚,另收二两三分碎银。”

  那老头把汇总背了出来。

  他声音虽轻——怕搅扰了老爷子听曲的雅兴——但那一应账目却报的事无巨细,无有任何遗漏。

  锱铢必较,说的就是如是这般。

  “善。”

  等老头报完账,林老爷点点头赞许了一句,可目光却还停留在那正莺啼婉转的歌姬身上。

  有趣的是,这林老爷的享乐方式虽然极具胡风,但是言辞和语态却委实类古。

  “老李,待会去柜上,领两陌银钱加两斗粟米;另外,下月把你那小儿子也带来,铺子里还缺个学徒。”

  林老爷当即就对那老头作出了奖励,不过也没忘记给院子里其它几个管事画饼。

  “踏实干事,忠心耿耿,只要谨守这两条规矩,林家绝不会辜负尔等。”

  等到那老李喜不自胜地离开了这座院子,便又有一名管事紧走上前,躬下身子开始唱账。

  林老爷也一边听曲儿,一边听着账目,期间也不作任何点评。

  突然,有个青衣小厮匆匆跑进院子,而林老爷这也才从歌姬身上移开了双眼。

  他把高足杯放到一边,从毡毯铺就的软榻上坐了起来。

  “你们都先去前院等候吧。”

  林老爷对管事们说道。后者则立即遵命,鱼贯从远侧的廊道退去了前院。

  跑进来禀报的青衣小厮刚想说话,林老爷却径直站了起来,抖了抖自己的衣衫。

  与此同时,他也没让那青衣小厮有开口的机会,而是直接下令。

  “带利坚进来吧。”

  那小厮头脑倒是灵光,没有多嘴而是赶紧低头叉手,然后扭头飞跑了出去。

  不多时,一个穿着素色澜衫、戴着顶广为读书人所喜的折头帽的男子,就跟着那青衣小厮走进林老爷家的这座中院。

  而院内这时也换了副模样。

  歌姬、软毡、酪浆……

  一应胡风之所属,全都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则是摆在梅树下的两张蒲团,一方花梨矮案,一尊红泥小炉,以及烹茶击沸所需的一应器物。

  “利坚,贤婿,快来快来。我这有上好的剑阁狮峰茶,旁处可喝不到的。今天就只有你我翁婿二人能一饱口福啦。”

  林老爷换上了副乃翁般的和蔼表情,甚至还亲自上前,捉住了来者的手腕。

  来者也不是旁人,而正是他的女婿,也即当下这东山县城官府的主官。

  这位一县之尊姓梅,名曰:利坚。

  “岳父,烹茶的事情稍后再说,我要先与您说些旁的事情。”

  他在“与您”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林老爷也注意到了,梅利坚手上此时还提着一个小包袱——他原本还以为这是什么礼物,可现在看来,这包袱里面的东西可比礼物要重要多了。

  “你们几个都退下去。我不叫,谁也不许进到这个院子里。”

  林老爷挥手屏退左右。

  而他口中的“贤婿”梅利坚这才走到树下,跪坐于一张蒲团上,将手里包袱搁在花梨矮案上,郑重其事地将其解开。

  “这是东山县的黄册。按大周律法,造册之后,负责保存它的孔目吏不可擅自涂改,任何人均不得将其带出县衙。

  违反者,譬如那孔目吏,就会被视如谋逆,夷三族。像我这样的主官也要因此受到牵连,轻则褫夺功名,重则流徙千里。”

  梅利坚拿起一本黄绢封面的簿子,包袱里类似的簿子还有好几份。

  这黄册,全称是户民黄册。

  一本黄册里面登记的,便是一整条街巷内居民的户籍信息。

  朝廷之所以会对这黄册如此重视,盖因它就是朝廷收取税赋的依据,而税赋则是让国家得以运转的基础。

  而且,户民黄册造册不易且消耗巨大,每次造册都相当于普查一次人口。

  大周建立了两百多年,历经七代君王,可户民黄册才更迭过五次——平均下来,每个帝王连一次“造册”都分不上。

  可以说,这东西妥妥就是国之重器。一座县衙里面,除了县尊老爷执掌的大印,就属这黄册最为珍贵。

  “诶,诶,诶……利坚你糊涂啊,把这黄册放到为父面前做什么,把它们快快收好,为父这就想办法送你回县衙去,保教不让其他人瞅见。”

  林老爷“惊慌失措”地说道,将“手足无状”、“六神无主”表演得淋漓尽致。

  然而,说归说,做归做。

  明明说了这一连串的话,可有说这一堆话的工夫,林老爷别说抢着合上包袱皮了,就连眼睛都没从那几本黄册上移开,简直和不久前看向那歌姬的目光如出一辙。

  对商贾来说,就连一些风闻来的信息有时都极为宝贵,更不要说这由朝廷出钱、出力编造的详实黄册上面写的东西了。

  就拿之前受到其赏赐的老李来说,他在鬼市卖粮食——就算粮食价格比市价翻了一番——又能赚多少钱?

  对寻常人来说,那十几吊钱的利润确实挺可观。然而在这背后,为了维护鬼市运转,人吃马喂所必须开支加上给官府一些人的打点,林老爷每天都得花上七、八吊钱。这些钱可都没处入账去。

  更不要说,像林老爷爱喝的酪浆,以及准备请梅利坚喝的剑阁狮峰茶——还不算享受这些所必需的配上的器具——仅仅是他每天消耗的奢侈之物,其价值都要超过那老袁头在鬼市上赚取的利润。

  而这,还仅仅是林老爷一个人,林家上下几十口人的吃穿用度都没有计算在内。

  可即便如此“败家”,也没见林家入不敷出,反而那“林半城”的名号变得愈发实至名归。

  原因就是:林家虽然看起来是大粮商,但人家根本不指着卖粮食赚钱。

  林家在东山,可是足足经营了三代人,赚钱怎么可能还和贩夫走卒一样?

  如林家这样的大商贾,赚取家资的真正方式,其实都是靠“抢”的。

  比如,城外兵灾不断,农人无法耕作而缴纳不起赋税,所以只能向林家贱卖田产。

  又比如,城内营生凋敝,市民为了买米度日,只能去林家开的质铺里举债借贷。

  仅此两条,就能让林老爷赚得日进斗金,赚得盆满钵满!

  而这一切的前提,除了林老爷招到了梅利坚这么个贤婿外,剩下就在于林家对于各种消息的把控力。

  民如韭,得一茬茬地割。割的少了赚得少,可割的多了却也容易断根。

  传到林老爷这一代,历经三代人“悟道”,林家才算真正弄清楚这番话的一些玄妙所在。

  因此,林老爷才会出钱出力精心弄了那么个鬼市,还指派老袁头那般精干的管事在其中坐镇。

  他不为了靠鬼市赚钱,而就是为了通过鬼市里的各种交易,第一时间得到东山城里各种需求的一手消息。

  甚至,除了鬼市之外,林老爷其实还有其它一些布置。而且皆是那种“不可为外人道”的机密。

  所以说,当他看到了梅利坚拿出的那些详实户民资料,真就是好有一比。

  鼻孔里插香头——两眼放光。

  然而,也不知梅利坚是真没看出来,还是压根就一点也不在乎。

  反正,这位“县尊贤婿”也没有乖乖按他老泰山说的那样,赶紧把黄册好好包起来带回县衙,而是自顾自地继续开口。

  “岳父,这几本黄册都是棋盘街附近的,本来没什么关系,可现在却多了一个共通点——”

  “嗯?”林老爷被勾起了兴趣。

  “——这些街巷里昨夜里都遭了贼,受害的则全都是一些小康之家,而且还都是阖家被杀。

  今天一大早,寅时刚过,县衙里就全乱了套。捕快们拉来了三十多具尸体,仵作验尸时发现这些人都是被人一刀毙命,足见那些贼人是杀惯了人的。

  而且,仵作还偷偷告诉我,从下刀的角度和位置来看,这伙贼人似乎颇有军中精锐探马的风格。

  所以,我怀疑……”

  梅利坚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用食指从旁边水盂里蘸了点水,然后再花梨矮案上写了几个字。

  绿眉、细作、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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