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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聪明


魏三郎请示翟青,问现在是否让壮班弟兄们进屋,在武县尉家里搜刮些财物?

  可别看他问是这么问的,实际上,魏三郎其实也存了“要不这次就算了”的心思。

  毕竟,那死去的武县尉再不得人心,可好歹也是他们的老上司。一众差役对其虽然谈不上敬重,但该给的面子还是得给一些的。

  否则,既然是“循例”,那他还特意过来请示翟青作甚?现在早就让人进屋去,忙着翻箱倒柜了。

  这魏三郎别看有点莽撞,可也是个懂人情世故的。而且,过来请示翟青一遭,也显出来他的一些智慧。

  当然,不怎么多就是了。

  翟青没有直接回答魏三郎,反而看向站在自己身旁的赵无咎:“无咎,你怎么看?”

  能怎么看?睁眼看呗。

  赵无咎指了指地上躺着的武县尉的尸身,说道:“这位武大人的衣襟和胸前,洒落的新丰酒散发出的气味凝而不散,想必死前是在饮酒作乐。可他身上穿着的是件交领的花锦澜衫,脚上踏着双乌皮短靴;头上罩着的也不是软脚幞头,而是顶细纱硬梁的进贤冠——谁在自己家里饮酒自娱时,会穿得如此正式?”

  他没再顺着这条线索继续说下去,因为再多说,他就得直接点破这位武县尉根本不是死在家中的事实。

  于是,赵无咎转而说起其它:“可是,这武大人腰间的蹀躞却不见了。以他的家资,配这身外出宴饮服饰的那根銙子,想必也得是镶金带银的吧?

  还有,我注意到,他右手拇指上除了关节粗大,上面还有一圈的勒痕。

  他出塞和胡人作战过,想必也精于射术。那他右手拇指戴着的东西应该是韘,或者说机决、扳指。同样地,要配这身华服,那小玩意儿多半不是玉雕的,就是金银材质的。

  别的我还没看到,单是看到的,这武大人身上值钱的一些东西已经被扒了一遍。

  有时间去扒他身上之前的物件,有时间把院子里的尸体分成两堆,有时间从院内闩上大门……难道还能没时间进他家屋里,去找找其余的银钱吗?”

  赵无咎已经说得够明白了,魏三郎其实也已经基本听懂了。

  可谁让赵无咎说得太具有启发性,而且又像说书先生似地现在末了下了个钩子,魏三郎一时没忍不住问了句:“这就完啦?”

  “啪!”

  翟青甩手轻轻拍了下魏三郎,打歪了他脑袋上的幞头。

  “完个球。”

  他说。

  “还没看出来吗,这趟差不是那么好出的。要不然,我……哼,算了。三郎,你赶紧叫人推板车过来,把这二十多具尸身直接推到炼人场去度炼。咱们收队回县衙,我得去向县尊大人复命。”

  “喏!”

  魏三郎这次答得十分干脆。

  ……

  东山县衙,推事房。

  当梅利坚来到衙署处理公务时,翟青已经带队赶去估衣巷有一炷香的时间了。左右无事,他便舀水研墨,写起了大字。

  他先是写下四字:惟精惟一。

  然后,似乎又觉得笔力稍有欠缺,下笔成书之后的气韵差了那么一点点。

  所以他把这张纸撤下之后,复又提笔在另一张纸上写了四个大字:惟聪惟明。

  这四个字写的收锋藏角,倒是颇合梅利坚的心境,他心中也不由自得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想要做到惟精惟一,实乃难上加难。反倒是视远惟明,听德惟聪,做到这却容易了许多,也是聪明之选。”

  赏字,吃茶。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推事房外就响起了橐橐的脚步声,梅利坚猜到,这准是代县尉翟青回衙署来复命了。

  ……

  乌衣巷,冯家后院。

  冯文宇负手立于一汪金鱼池旁,听着家门口巷子里的喧嚣与吵闹声,不作任何声色。

  自打前些日子,冯家管事“久出未归”之后,一众家仆也暂时缺了个负责调度他们的主心骨。

  此时,他们也只是遵照老爷的吩咐,持着哨棒聚在小院外围,警惕着有可能冲进院内的陌生者。

  两三炷香过后,喧嚣声总算渐渐淡了下去,几个身披赭色号坎的二马帮头目涌入冯家大门。

  因为这些人不是陌生者,所以冯家的家仆放任他们进入了庭院。

  “帮主!”

  为首的郑二虎抱拳道:“那帮缁衣狗都走了,而且他们也把武家人和绿眉细作一并带走了。

  我派人跟上去查探过了。

  缁衣狗们分作了两拨,那‘铁狮子’带着人手回了衙署,剩下的人则赶着骡车直接去了炼人场。”

  冯文宇点点头,又让郑二虎再探再报。他还特别叮嘱,别的都不重要,但重要的是一定要确认送去炼人场的武家人和那些绿眉细作,今日全都要被烧成灰烬才行。

  “要是烧不完,你们就是上手帮忙,也得把那些人今日全都度炼了。”冯文宇说。

  几个二马帮头目纷纷答应。

  而等到这帮手下全都离开,冯文宇这才松了口气,终于把那双一直负于身后的手掌伸到了面前。

  他的右手持着把单刀,而左手上则被厚厚的白布所包裹。崭新的白布表面还渗出了点点红晕,这伤显然是刚受不久。

  “脸皮可真厚啊。”冯文宇想起昨日晚间酒席宴间的场景,不由得心生感慨道。

  昨日酉时,冯文宇邀请武县尉过府一叙。而后者也换了套好看的衣裳,屁颠颠来了这有钱的邻居家作客。按那武县尉自己的话讲,自打收了冯文宇的银钱,“自愿”向县尊请辞之后,他们还没有一起喝过酒呢。

  而武县尉原本以为,这冯文宇又能给他什么好处。毕竟,他手里还攥着冯文宇的另外一个短处,也就是那些绿眉细作的事情。

  要知道,那帮细作也干过夤夜杀良的活计。东山县城本来就没有多大,作为专司缉捕盗贼的县尉,那武家大郎其实已然摸到了那伙人的尾巴。

  可最后,他也没有如猎犬一般撵将上去,把这份囫囵吞下。

  一来是因为担心点子有点扎手,一旦展开追捕,捕快和捕手很可能会出现伤亡。

  二来则是因为他查出细作和冯文宇可能有些关系——那帮细作们藏身的“万全宅”,竟然是冯家一处用来存货的货栈——冯文宇干过一阵倒卖私盐的买卖,那个货栈就是他以前用来储藏私盐的榷场。

  酒席宴间,武县尉很“聪明”地当场就点破了这桩事。他想学梅利坚做过的那样,吓那冯文宇一吓,然后令其再掏出一笔银钱来买他闭嘴。

  果然,冯文宇被“吓”住了。

  一听这话,冯文宇连斟酒的屈卮都丢一边,赶忙走上前来,“惊慌失措”地攥住了武县尉的衣袖。

  而他也确实让武县尉闭上了嘴巴:冯文宇拎起空着的拳头,朝武县尉的脸庞就是一顿猛砸,直砸得后者的脸庞扭曲成一团,方才罢手停下。

  “本来,我也不想这么做的。”站在金鱼池旁边,一边用好手揉搓着伤手,冯文宇一边暗暗想道:“毕竟自小就相识,你、我发迹之后也互相帮衬了许久,我原本只是打算先将你灌醉……然后再给你找一个既没有那么痛苦,也更加体面的死法。”

  是的,没错。

  在冯文宇心里,武县尉已然是死定了,只是后者现实的死法和冯文宇的预想,还是出现了一些出入。

  与此同时,在邀请武县尉过府一叙前,他也已经通知了潜伏在自家货栈里的那伙绿眉细作,让这些“江湖朋友”帮忙跑一趟,去武家办点事情。

  而二马帮里的那些“孔方兄”,天刚擦黑就带着四十多名敢打敢杀的好手,提前躲到了他家里。

  一俟绿眉细作翻入武家院墙,二马帮的“孔方兄”们立刻带人冲出冯家的大门,先是将武家团团围住,然后就想着依靠人数优势,将那些绿眉细作逐个剿杀。

  四十对十二,三个打一个还有富余。

  可问题是,那帮绿眉细作都是在沙场厮杀出来的好手,至少能以一敌五!

  若非捶杀了武县尉之后,冯文宇立刻赶去驰援,这张由只是习惯了市井间好勇斗狠的“好手”组成的罗网,非得被十二名绿眉细作给生生杀穿出去。

  尤其是,在那些细作里面,还藏着一名九品武者,而冯文宇这个八品武者本就得来的有些水分,最后还是靠着拿几名手下挡刀,他这才磨死了那人。

  厮杀过后,连组织人收拾现场都等不及,冯文宇直接返回自己家中疗伤。

  而他把武县尉一家老小,还有满地死尸交给那帮“孔方兄”处理,结果自然就是等到翟青带着赵无咎他们这帮捕快捕手赶到后,这院里半点值钱的财货都没剩下。

  当然,武家的余财的大头还是被上交给了冯文宇,只是他绝对没有下令让手下去解武县尉的蹀躞、摘他的玉韘。

  这么做,做得多少有点太过了。

  ……

  “翟头儿,做到这份上还不够?”

  魏三郎诧异道。

  在向县尊梅利坚复命过后,翟青回到兵房,直接将几个心腹叫进了值舍。

  就连早晨刚刚归家休息的老六,也被他派人重新喊了回来,一起开这个小会。

  本来,作为第一日当值的捕手,哪怕是由翟青本人带进衙门的心腹,赵无咎其实不可能有在值舍里落座的资格。

  可是,他今天在乌衣巷里执盾冲阵,以及在武家看几眼就分析出“循例没戏”,这两件事让翟青为他破了一次例。

  群策群力之时,多个聪明人总是好的。

  毕竟,翟青这时都要烦透了。

  刚刚他将案子调查结果报给了梅利坚,本想着报告之后就找衙署里的押司帮忙,替自己写份看得过去的具结文书。

  然而,那梅利坚对翟青将案子压下来的解决办法并不满意,他的意思是:武家大郎好歹是东山县之前的县尉,虽然他已经请辞,但是其阖家上下都被贼人所杀,这件事情是不可能这么容易过去的。

  “这么说吧,那武县尉虽已请辞,可算算日子,对他的任免消息,多半刚刚才驿传至京城。朝廷的凤阁里,他的注色经历可能还没改过来——他的身份还是官,不是吏,更不是民——他的被杀是有说法的……”

  被叫回来的老六拿出片薄荷叶子,放在嘴里一边咀嚼着提神,一边开口道。

  “……大周律法里有十大恶,遇赦不赦,其中就有一条是吏民杀官。”

  “可是,杀武县尉一家老小的是反贼啊,既不是吏,也不是民。”魏三郎反驳道。这回,就是不久前和他起过争执的杜伏也同意他的说法,在一旁应和着。

  翟青其实此时也很纠结。

  的确,他今日是有些触景生情,对武县尉特别是对他一家老小产生些同情,可是却绝对没有把自己前程搭进去的想法。

  他还能不知道吗,这案子看起来像是武县尉和绿眉细作被人共同设局杀死,

  而且最大的嫌疑人就是那冯文宇。

  可这件事背后呢?

  他早上收到了县令梅利坚的手信,信里让他带着壮班全员去估衣巷武县尉家里,说是后者家中遭了绿眉细作,阖家罹难。

  翟青当时之所以不言语,是因为他当时脑子都是乱的,根本理不清头绪——

  那位梅大人是怎么提前知道这件事的?

  冯家不是也在估衣巷里,绿眉贼的细作不是冯文宇放进东山城的吗?

  武县尉之前和冯家那冯文宇有勾结,两家又是邻居,绿眉贼为何要去动武县尉,是不是得到了冯文宇的指使?

  县令梅利坚是城中另外一方豪强林家的东床快婿,他和冯文宇之间理应是竞争关系,为什么像是和冯文宇合作了?

  种种问题,翟青自己都想不明白,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和手下讲清楚。

  又因为他知道,在衙署里当差久了的人没那么好糊弄,所以干脆就不解释县令大人的书信内容,只是叫所有壮班弟兄们做好了准备才去到的乌衣巷。

  果不其然,当他赶到乌衣巷,虽然眼前巷子里看似都是些喽啰守卫,但翟青还是从其中几个精悍之辈的身上看出了血气,这些人应该在不久前才拼命搏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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